信吏慌慌张张地顺着阶梯往地下走。过道很窄,每隔三、四米的墙上点着蜡烛照亮整个通道。这通道仅容一二个人过,若是有二人在过道里防守,无论从上往下攻或是从下往上攻都极为困难,即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是黑尘监狱,距离西州城中心的可汗堡不远,东边方向挨着。黑尘监狱不在地上,而是往下掘地几百米修建而成,内有三层。每一层有一百多个大小不一的牢房,牢房和通道的布局错综复杂,如同迷宫,处处都可能死路,除非长年在监狱里行走熟悉或狱吏引路,不然进了也出不去。之所以会把每一层布局成迷宫,一是防范有人劫狱,在没有地图的帮助下是很难顺利找到自己要解救的犯人;二是防范有犯人越狱,即使不小心逃了出来,也难顺利找到通往地面的出路。唐朝征伐西域,抓来的一级战犯都一起关押在最底下一层。
信吏到达最底下一层,刚走下台阶,就累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喊道:“大人!上面快顶不住了!”那人颤着脑袋往上看,大人已站在他的面前。
此大人为典狱长张元,掌管着黑尘监狱的一切。典狱长平时都是白天在上面办公,偶尔下来转转视察,干这行十几年了,从一个看守监狱的小狱吏干到典狱长,所以对整座监狱的地形和犯人的情况了如指掌。行行出状元,管理监狱就是他的乐趣,他喜欢靠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把犯人安排在最理想的牢房里,布局规律;但有时又反其道而行,故意打乱犯人所在牢房的排列顺序,不定时变换,不想外人能像他一样轻易记住每个犯人所在牢房的位置。看似管理无章,其实他这样做确也有他的一番道理,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让外人捉摸不透。为了加强管理,没经他同意,犯人是绝对不允许换牢房的,每一层的狱吏也同样须经他同意才能调换岗位,所以典狱长成了唯一对黑尘监狱全盘熟悉的人。
“上面什么情况?站起来说。”典狱长发愁问道。
“诶!”信吏才站稳一只脚,就又软趴趴地双膝跪在地上,“大人!实在没力气了!就让我跪着报告吧。”那人苦着脸说道。
“那赶紧说啊!”
“上面打得太激烈了,死伤惨重啊,我们监狱恐怕快顶不住了。”
“没出息的家伙!”典狱长一脚踹在信吏脸上,“亏你在黑尘监狱干了这么些年,若是外人不了解就算了,你把黑尘监狱当纸糊的空壳是吧。”
信吏被踹倒在地上,捂着红肿的脸说:“没有!我不是这意思!我是希望通过把事实稍微夸张表达一下,来激发出我们监狱全体人员高昂的战斗意志。”
“你嘴还真油,刚在上面吃了大盘猪肉吧。敢情让你在这个黑灯瞎火的监狱里当狱吏,抹杀了你这个天生说书的料啊。当初若不是看在你娘强把一篮土鸡蛋塞给我老婆,鬼才多看你一眼。”
“真不是啊大人!”信吏连忙上前抱住典狱长的腿,“胡兵实在太猛了。我看他们个个拿着一种能射出火光的铁管子,啪啪几声,我们的人就倒了。还有很多更大的铁桶,咚咚几声,也是一片一片地没了,结果人都看不清长相了,血肉模糊。”
“听你放屁!”典狱长正准备抬起被抱住的脚,谁知信吏抱得丝毫不能动弹,于是换作抡起另一只脚,信吏连另一只脚也一块死死抱住。典狱长气得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当我没手啊!”
这一巴掌太狠,直接把信吏的脸打得变形。信吏被打得往后倒,可两手臂仍死死缠住典狱长的腿,结果成了抱摔,典狱长身子翻了半个跟斗然后头着地。
旁边几个狱吏见状,使命憋着没敢笑出声来。信吏见摔伤了典狱长,噌地跳了起来跑到其他狱吏身后。
这下可把典狱长惹恼了,一手捂着发疼的脑袋,慢慢爬起来,见其他几个狱吏有在偷笑,感觉自己丢了大面子,气得跑去要揍信吏,“今天你不是死在胡人手里,就是死在我手里,别想见明早的太阳了。”
典狱长自然说的是气话,但这气势汹汹的样子足以让信吏畏惧得很,于是两人围着几个狱吏打转转。
“大人,还是大事要紧啊。”旁边的狱吏说道。
典狱长这才罢了手,赶紧布置工作,“每一层只留一半的人把守,其他人都到第三层来加强防守。重点看守阿史那贺鲁,这伙胡人八九成是冲着阿史那贺鲁来的。”
几个狱吏遵命后跑到通话室向上面二层发命令。由于每一层的中间隔层都有几米宽,也就是说若靠人员上下跑动来传递讯息会很耽误时间,所以每一层都设置了通话室,通话室之间铺设了只有人手掌大小的铁管,可以通过对铁管喊话来传达命令。
“呵呵呵!”从监狱深处传来笑声。
典狱长听出来了,这是阿史那贺鲁的嘲笑声。如今这紧张的节骨眼上,这番诡异的笑声顿时让人起浑身鸡皮疙瘩,感觉极不自在。于是典狱长壮着胆回道:“哈哈哈!都死到临头啦,省点力气准备投胎去吧!”
“呵呵呵!”那边仍然传出一阵阵笑声。
这笑声没被典狱长的回话喝止,反而越笑越大声,那么得连贯和沉稳,透露出发出笑声的人的内心是多么得平静。可就这不可一世的笑声,让典狱长越来越受不住。
“大人,别理他,我看他是疯咯。”旁边的狱吏小声跟典狱长说道。
“他疯起来比正常时更可怕。”
“大人,我们到齐了!”随着一群脚步声,从上面二层来了七八十人,在典狱长面前整齐地站着。
第三层是重点把守的地方,之前就一百来人,加上刚下来的七八十人就二百人的规模,一下子让典狱长信心强了许多,心想:“我们黑尘从上到下只有唯一的二人肩宽的通道,若敌人杀下来,必是个瓮中捉鳖,让他们全死在通道里,更何况我们现在第三层有二百人防守,想要攻破我们简直比说天书的还不可信。”
“呵呵呵!”监狱深处又传来笑声。
“笑个屁啊,哈哈哈!”典狱长想要笑得更大声,把对方的气势压倒,可略显底气不足。
“大人,在这紧急时刻,我们要不要先把他杀了,以绝后患啊。”一个狱吏上前小声建议道。
“你以为我不想啊,可程将军说要把他押到京城去向皇上邀功,若死了就不值钱了。”典狱长小声说道。
“你现在杀我还有机会,若杀不死我,死的就是你。”监狱深处说道。
“你大爷的,激我,我才不上当呢。让你死成了就便宜你了。”典狱长喊道。
“我并非想占这个便宜,一旦你错过了杀我的机会,你将付出高昂的代价。”
典狱长气得青筋暴露,咬牙切齿,心想:“完全没把我们放眼里,就这困境居然还敢藐视我们,你贺鲁究竟有多大能耐啊。”
典狱长拔出刀,正准备向监狱深处--贺鲁所在的牢房走去,旁边几个狱吏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他,“大人,别上当啊,他是在故意挑衅你。若你杀了他,程将军怪罪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得出去喝西北风了。”
典狱长长抒一口气,这监狱底层太潮湿阴冷,混合着各种臭味,这口气抒得极不顺,让他咳嗽了几声。
“呵呵呵!我知道你是杀不了我的!”
典狱长不紧不慢将刀收起,带着十几个狱吏向监狱深处走去,“你了解这座监狱吗?”
“那你说来听听。”
“原来的高昌王麴文泰就在此建立了这座监狱。贞观十四年,侯君集平定了高昌,在西州设立都护府。这座监狱也在原有基础上扩大了十倍不止。”
“这与我有关系吗?”
“多少曾经在上面驰骋厮杀的英雄豪杰,或是到哪都天不怕地不怕、杀人如麻的极恶份子。当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个个是高傲着脑袋大步走进这监狱。似乎是在向周围人说,我杀的人都够填这个监狱了,关我个十年二十年的,哪怕是让我死在里面,也屈服不了我。”
“哦?然后呢!”
“任何事物的成长发展,都离不开培养他的环境。鸟从一出生,就在群鸟的带领下,翱翔天空。鱼从一出生,就被限定在水中成长,上不了岸。人也是一样,我们汉人,从一出生就被标为汉人,在无需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必须挺立为保卫汉人的江山而战斗。而你们胡人,一出生就跨上马背在草原和荒漠里驰骋,若是你的其他族人选择对抗大唐,其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和监狱有关系吗?”
“那些在外头打打杀杀的极恶份子,是环境成全了他们。若是他们离开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环境,那就像是鱼离开了水,鸟没了翅膀,也就我们常人一样。人最大的痛苦不是来自肉体的伤害,而是精神和意志被毁灭。我们黑尘监狱,才是真正能够杀死人心的武器。任何人到了这里,磨练个十年二十年,神都会变成鬼,爬都爬不出去。”
“还算不错的故事,但从我的理解来讲述,就是高昌王最终死在了自己建的这个黑尘监狱,而你,最终会连同这座监狱一起毁灭。”
典狱长和贺鲁对着话,已走到贺鲁牢房跟前。狱吏递上烛台,借着烛光,牢里中间位置种了个大铁砣,贺鲁全身被铰链捆绑在铁砣上,另外头上还套了需开锁才能解开的铁面具。所有牢房就他的最高级,不但他身上被使用的防越狱装备最先进,还有碗口粗的铁柱子立在牢前,其他三面墙、牢顶和地面用花岗岩构筑。恐怕黑尘监狱建立以来,贺鲁是享受最高待遇的人。
阿史那贺鲁,与步真和弥射都是室点密可汗五世孙,多次在顺唐和叛唐之间反复,最近的一次叛唐行为因程知节和苏定方等将领率领的唐军击败各部而失败,至此,被擒于黑尘监狱中。
典狱长小步上前,脸贴着冰冷的铁柱子,对着牢里的贺鲁说道:“你才没来多久,对于漫长的牢狱之灾,目前只是刚刚开始。现在你还能对我们冷嘲热讽,等过几年把你消磨得差不多,你就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
“几年?可我担心等不到那个时候啊。”
“怎么!就你现在的处境,还想出来。”典狱长两手一摊,身后的十几个狱吏附和着大笑。典狱长继续说道:“我们老大防范意识强,叫我们今晚别休息,一起陪你在监狱里过夜。你听听,安静得都听到了老鼠打洞的声音,现在这一层就只关了你一个人,其他人全被押走关到上面二层。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这么好的待遇哦。你就尽管叫你的人来好了,就黑尘监狱里复杂的地形,谁进来都别想走了。”
“确实,我也听到了老鼠打洞的声音啊。”贺鲁仍然轻蔑的口吻。
忽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隐隐约约地有吱吱声传出,由于声音太小,听不出是哪里传来的。
典狱长发觉不对劲,疑惑地问身后的狱吏:“老鼠!这么结实的监狱构造,居然能钻进来老鼠。”
狱吏们摇摇头,“不清楚,也许是谁不小心从上面带下来的。”
“你去看看。”典狱长指着一个狱吏说道。那狱吏只能很不情愿地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
过了许久,派出去查看情况的那个狱吏没回来。
“呵呵呵!”贺鲁又笑了起来。
典狱长和其他狱吏们突然感觉害怕了起来,连忙向楼层通道口方位喊话,希望那里把守的几十个狱吏回话,以确定大家都还安全,结果没有回话的声音。
连续呼叫了几次都没人响应,大家真的开始惊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