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面对程知节抛出来的绣球严重准备不足,没敢接。
王文度坐不住了,赶紧插话道:“程将军,千万不可啊,贼人不死,其心必异,必须除之,以绝后患。”
程知节白了王文度一眼,“又是吵死,闭嘴!”
王文度不敢吭声了。
苏定方没闲着,一直察言观色,等待时机,看程知节脾气有所好转,收服黑熊的时候到了,立马起身走到宴席中央,对程知节恭敬地说:“程将军所言极是,正如我所想,黑熊并非顽固不化之徒,只是在错人引导下上错了道,若是好好教化他,必能为我所用。他交由我去管理就是,将军尽可放心。”
黑熊以为自己听错了,摇头晃脑竖着耳朵使劲听,眼珠子瞪得忒圆,苏定方字正腔圆的话语一字不差地刻进了黑熊脑子里,再在脑子里滚了三回,一点没错,苏定方是在救他。这算是哪门子买卖,无情无故地帮我,也不怕惹自己一身臊。
苏定方继续说道:“多一位敌人不如多一位朋友。”
“准了!”程知节快言快语,其实心里早就如此计划,“快给黑熊松绑,欢迎回家。”
侍卫将链条解锁,黑熊轻轻活动筋骨,几日来未有的轻松感酥灌全身,顿觉力量回升个七八成,但看到面前的程知节高高在上,有如幻觉,自从决定跟随贺鲁起兵叛变后,本以为势不两立,没想却又冰释前嫌。
程知节扔给黑熊一壶酒,“喝了这酒,咱以后都是自家人了。”
黑熊看看周围,大家都望着自己,而程知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诚意十足,“好,我答应程将军,但程将军也要答应我的请求。”
“程将军饶你不死已是做出最大让步了,你还提什么条件。”周围一些对黑熊看不顺眼的人大声议论。
“听你的。”程知节指着黑熊说。
黑熊说:“都说程将军心狠起来比谁都毒,但此时面前的程将军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您能放了我,也能放了那些已缴械投降的士兵。”
程知节说:“我不但要放你们所有人,还将贺鲁部和弥射部的人全都交你管理。”
“贺鲁部?弥射部?”黑熊想都不敢想,光听这句话就跟脑袋顶上闷地一声炸雷响,耳朵嗡嗡直响,“不敢啊我!”黑熊扑倒在地。
“别急着推脱啊,我要你管理这两大部,不是要你作威作福,而是要你为朝廷做事的,别骄傲清高忘了自己是谁赏的饭碗!”程知节一脸严肃。
苏定方插嘴说道:“现在贺鲁部和弥射部都有如叫嚣的苍蝇群,再没个头领治治他们,恐又生乱,只有你是最合适的。”
黑熊问:“你们凭什么相信我,我若是带着他们又造反呢?”
程知节胸有成竹,不紧不慢答道:“你听过三国时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吗?”
“不详。”黑熊摇摇头。
“大意就是,要想收服一个人,必须要收服他的心。暴力胁迫是难以屈服人的。”
“我不顺从,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程知节心想,你是真的很值得我们利用。但嘴上说,“你一心一意为贺鲁卖命,就不为你的族人考虑?!难道他们的命不比贺鲁的命值钱?”
“贺鲁也是为了我们族人。”
“他有吗?完全为了自己,各部落争权夺利内斗不止。”程知节义正言辞地说,“我们大唐厌倦了在西域东征西讨,需要为你们寻找一位领袖,在大唐内部和谐安宁,永不战争。”
黑熊不做声。
程知节说:“就算为了黎民百姓,你也要答应了这事。”
千丝万缕的思绪在黑熊脑海里翻滚,谁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只在重复着问自己:“原来为贺鲁出生入死地卖命,现在居然获得重生,难道我之前所做的都是错误?”
苏定方将黑熊扶起,引入坐在客席上。
黑熊受宠若惊,低垂着头,挡在油腻腻脏兮兮的头发后面的那张脸,双眼满是泪水。
苏定方见黑熊瑟瑟发抖,命人拿来一件披风给黑熊披上,“黑熊兄弟别着凉了。”
黑熊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狂泻下来,嗷嗷大哭。
众人们皆被惊得脸色突变,再仔细瞧瞧黑熊,原来是他是太过于感动。
黑熊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马上止住泪水,装作没事的样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这都是几天下来饿坏了。
鬼影坐立不安,不习惯大场面的晚宴,再美味的果糕荤素吃在口里如同嚼蜡,什么心情都没有,心想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也刚好趁其他人在享受晚宴的时候,去摸东摸西。
鬼影起身要走,被时刻关注的易青阳瞄见,立马问道:“你去哪?”
“我去趟厕所。”
“那我也去。”
鬼影错愕,心想:去厕所你也要跟来,有病啊你。
易青阳亦同时起身,见鬼影不爽的脸色,辩解道:“我喝了好几杯果汁,去行个方便。”说罢便难为情地埋头只顾自己走在前面,出了大厅堂,而鬼影随在身后。
火煞道人留意到了他们的对话,继续喝酒吃菜。
鬼影假装上厕所,到女厕只打个转身,刚要出门就见易青阳在厕所外面站着,赶紧缩回厕所,不用多想了,这小子缠上自己了,从头到尾都牢牢看着,连上趟厕所都不放过,难道有怀疑自己。鬼影环顾了下厕所四周,距人一头高的位置有扇窗,可转念一想又放弃,若是从窗子溜走,真就让他们发觉了自己的伪装。
鬼影走出厕所,易青阳笑脸相待,“诗诗,我们不去大厅堂了吧!”
“怎么,你有其他去处?”
“今天十五月圆之夜,天气又那么晴朗,有情有调有诗意,不如我们赏月去。”易青阳堆着笑说,其实心里想着和鬼影聊聊过去,看能不能将自己混乱不清的童年记忆穿针引线,回想起鬼影和自己的共同往事。
和易青阳走至少比去大厅堂好,鬼影答应了。
易青阳满心欢喜,忙在前带路。
走了段路,两人上了楼檐坐下,隔空望月。易青阳臭美自觉别有一番风味,而性格直接干巴的鬼影却觉浑身不自在,微风都未起,却瑟瑟发抖地鸡皮疙瘩冒出来,倒吸凉气。
易青阳全然陶醉在自己的感官世界里,望着圆月深情款款地说:“刚我看到你脖子上挂的水滴吊坠时,还真是惊讶到了,想不到他乡遇故知,在这里见到你,犹如冰澈入骨的血雨腥风中吹来一股春意盎然的暖流。”易青阳读书不精,能说出这么抒情的句子,已是达到他的智力极限。
鬼影毫不领情,自顾自地摩擦手臂安抚隆起的鸡皮疙瘩,压根没想过易青阳和自己是否有半点瓜葛,只当他是个自说自话的傻瓜,自己挖坑自己跳。
易青阳转头看见鬼影似乎感觉到寒冷,想伸出手臂搂住鬼影,被鬼影一个犀利的眼神回绝。
“我不舒服,回去休息了。”鬼影没留面子,起身便是凶巴巴的一句狠话,将易青阳的热心柔情蹂躏成碎片抛下万丈高耸的塔楼,纵然易青阳稍费心机地选了这么个诗情画意的良辰美景。
易青阳读懂了鬼影的不悦,看着鬼影远去的背影,发憷了。
鬼影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合上后刚走到床边,感觉身后有气息,转身便是一刀手劈下去。
对方在黑暗中接住劈下来的刀手,阴影中露出真容,是鬼影的师父,那位女老者,“不错,闻息而动,迅猛凶狠,这才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不愧我多年的教导。”
鬼影见是师父,立马单膝跪地行礼,“整个西州刚从战役中慢慢恢复元气,可汗堡戒备森严,师父进出可得小心啊。”
女老者说:“师父我倒不用你操心,我更加操心你有没有被人识出来。”
鬼影说:“应该没有吧。”
女老者说:“听你口气依然是不肯定啊,你给说说。”
鬼影说:“师父是否听说过一个叫阳仔的人,我跟踪火煞道人行至沙州段开始,发现这个人新加入的。”
女老者说:“不用想了,也是假名,他们这种人其实和我们一样,到哪都不敢暴露真实身份。”
鬼影说:“不知道他是否在名单里。”
“所以你要去接近他啊,找机会弄清他的真实身份。”女老者瞪着眼。
“这个叫阳仔的人三番五次跟踪我,连我上厕所都要守在门口,我担心自己已被他怀疑了。”
“三番五次跟踪你?”女老者眼睛眯成了缝,逼近问道。
鬼影不敢跟师父对视,害怕略带羞涩地低下了头,“他说以前就和我打过交道,说我叫诗诗。”
“诗诗?他连你名字都取好了?真是敌友不分啊!”女老者摇着头无奈地笑道。
“是啊,他说他认得我脖子上的水滴吊坠。”鬼影露出脖子,将垂在内衣里的水滴吊坠拿出给女老者看。
“你别忘了自己家的血海深仇,当初你爹将你托付给我,指望你为他们报仇呢?”女老者一把扯断水滴吊坠的链子夺在手里,“这东西我先替你收着,别暴露了身份。你就暂且管自己叫诗诗,和他套近乎,我猜他是喜欢上你了···”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女老者一个背身跃上房梁紧贴柱子,消失在黑暗中。
门外那人脸贴着窗纸,在未点灯的屋里分明看见阴影是位男性。
“谁?”鬼影凶了一句。
“啊,诗诗姑娘,是我阳仔。你房间没点灯,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呢?”即使见不到易青阳的面部表情,也可想象的到他甜蜜蜜地说着娇嗔的话语。
鬼影不吃这套,心里骂道:“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让我怎么放心休息啊。”但想到师父嘱咐的要想办法接近易青阳一伙,口里却温柔地说:“天色已晚,我确实要休息了,阳公子,明天见。”
说罢,房间里安静得没半点声响。而门外的易青阳此时已是乐开了花,明显能感觉到鬼影说话的口气变了,脑海里不停地盘旋着鬼影微笑的脸。“晚安!”易青阳轻声地离开。
易青阳走后没了脚步声,鬼影的师父才从房梁上下来,对鬼影笑着说道:“小妮子不错啊,真有追求者了。”
鬼影闪烁着双眼,门外的灯光隔着窗户纸照进来都分明见其面泛桃花,“师父什么意思,弟子不懂?”
女老者说:“还装,你真看不出来吗?阳仔这小子是看上你了。”
鬼影说:“他看不看上我,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反正我是不会喜欢他的。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完成呢,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我没心思顾忌。”
女老者说:“你还没跟我说,你和他离开大厅堂后去了哪?”
鬼影说:“这重要吗?”
女老者说:“重不重要不重要,我就想听听。”
鬼影说:“也就在外面走了走,楼檐上坐了一下。”
女老者说:“聊了什么?”
鬼影有些急了,“师父不要难为弟子了,我真没和他聊什么,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而已,请师父相信我。”
女老者说:“我相信你,希望以后也如此。”
“我发誓,我这一辈子只忠心于师父,绝无二心,杀敌绝不手软。”鬼影义正言辞地高高举起手掌发誓。
“你别急着把话说死了,有人喜欢你也不是坏事,刚好能让我们利用下这小子,好好接近他们,再寻找机会一个一个除掉。”女老者严厉声色地做出左手立掌斩右手掌的动作。
易青阳走后,只在可汗堡里闲逛,进入夜晚的可汗堡是对外关闭的,所以他走的最远点就是站在城墙上看着堡外的万家灯火,在黑幕里渐渐一盏一盏的熄灭,最后只剩下可汗堡还灯火通明。就这样呆站了半天,易青阳才回可汗堡内,但无佳人相伴,已无心用宴,便径直回了住处休息。
而另一边,除易青阳和鬼影出去单独行动,其他人仍按部就班地享受着晚宴。
程知节光顾着解决黑熊编制的事情,忘了还坐着火煞道人一伙人,这才望向火煞道人。
火煞道人余光瞟见程知节望着自己,但只想安稳度过晚宴时间,故意不与程知节眼神对接。
程知节望着火煞道人半天,捕捉不到对方的眼神,只好先开口说:“道长,吃得可好?”
火煞道人先是装作没听到,在身边的小五提醒下,才傻懵地回话:“不错,挺好的。”之后又继续吃吃喝喝。
程知节亲切地问道:“还不清楚道长是师出何门啊?”
火煞道人笑着回答:“无师自通,自学成才。”
程知节说:“这年头,吹牛的多,靠自学就成才的人真不多啊。”
火煞道人殷勤地笑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厉害,都是大家帮忙吹出来的,呵呵!”
程知节说:“你们这次为朝廷帮了大忙,平了西域一大祸害,你觉得朝廷应该如何感激你们呢?”
听到朝廷二字,火煞道人心里难免有些紧张,毕竟曾经身在此中。火煞道人拽起一个羊腿往嘴里塞,边嚼边说,唾沫子和肉沫子乱飞:“不用了,咱就老百姓,过过小日子,你若真扔个金坨子过来,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接呢!”
程知节笑道:“呵呵,你真会开玩笑,可我是认真的啊,你们帮了这么大的忙,朝廷感谢你们是应该的,赏罚就该分明。我前几日已修书一封送去了长安,大大表扬了你们一番,恳请皇上重重赏你们。”
话音刚落,已在嘴里嚼成碎渣渣的羊腿肉被火煞道人喷得老远,着实被程知节的话惊到了,身旁的慕容曦和小五也脸色大变。火煞道人摸摸满嘴的油,故作镇定地说:“小民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程知节说:“没事,这是你们应该得的。”
火煞道人果断说道:“可我们心意已决,不接受朝廷任何的奖赏,只求程将军能给我们自己做决定的权利,即使事后我们反悔那也是我们自己活该。”
程知节愣住了,看出火煞道人是有意回避,之前本想不揭穿他们,就当他们是路人,打赏一下就是,但看火煞道人如此不配合,打算调戏一番,探探对方的底细,于是转移话题问慕容曦:“翠花姑娘是吧?”
“是在下。”慕容曦低着头答到。
程知节问:“去过长安吗?”
火煞道人听完这话,咳了两声,“痰在喉中,不上不下啊。”
慕容曦明白火煞道人是在提醒她小心说话,略带慌张地结结巴巴,“没有啊,只是听人说那里很繁华。”转念一想,估计是老军医盛宇已经把自己的底全都告诉给了程知节。
“身为大唐子民,一辈子至少要去回长安才好啊?”程知节摸了摸胡子。看来火煞道人一伙人确实神神秘秘,故意遮遮掩掩,定有端倪。
晚宴上,还一位人物一直不动声色,只顾着喝酒吃菜,听着程知节等人谈话,阿史那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