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阳,沙州清风镇易氏。他爷爷易文年轻时期迁入清风镇。只听他奶奶说过,他父亲易辉刚出生不久,易文即不明原因地离家出走。他还怀在娘胎里时,易辉也同样是不明原因地离家出走。
每次他母亲回忆起他父亲离开时,总是一阵伤感,回想起离别的画面:
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是深夜,整个镇子的人都入睡了。约摸凌晨寅时,一阵敲门声把家人吵醒。
易辉急急忙忙去开门,易青阳母亲心有不安,扒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动静,心想这大半夜的时候来敲门准没好事。易辉半开着门,外面的人并未入院,立在门口与易辉交谈了几句,由于天太黑,门檐的阴影遮住了他们的脸和身子,依稀看着像是有四五人。
几番对话后,易辉回房收拾东西,易青阳母亲坐在床上,问他到底什么事,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易辉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试试衣物,看也不看一眼。
易青阳母亲也奇了怪了,深更半夜地出现这种形式着实让人害怕,肯定出事了。见易辉一点也没搭理,也就不敢问了,打着灯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易辉收拾着东西。直到易辉背着包囊,快走到院门口时,易青阳母亲发现他真要走了,才啊了一声,赶紧哭喊着冲出屋去抱住易辉。
易青阳奶奶此时也被惊醒,听到外面声响,赶紧夺门而出。于是两女人都跪在雪地里抱着易辉的腿。这大半夜又是大冷天,跪在雪地里凉得刺骨。可两女人完全没顾上寒冷,易青阳母亲更是整个身子都扑倒在地了。
易辉蹲下身子,给了两女人一个凶狠的眼色,声音压得很低,“你明知道这是半夜,还哭这么大声,想吓着街坊邻居啊。”
“那也比他们半夜敲门强啊,他们比鬼还可怕,连人带魂一块勾走了。”
易辉从怀里掏出个三角形的石头,塞到易青阳母亲手里,说道:“我的任务来了,若我不走,你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于是易辉踢腿甩开婆媳俩,头也不回地出门随那几人远去。
易青阳奶奶看着这三角石,才忽然醒悟过来,当初易文离开时也正是这样的场景,于是安静地抱着痛哭的母亲,悲苦地说道:“这就是命啊。”
回到现实,全家生计全靠经营一家布店。他奶奶和母亲心疼他这个唯一的骨血,无论男人活还是女人活,这两女人全包了,没让易青阳做了半点。眼看易青阳已二十出头,但天天被惯坏得懒懒散散,成天就是和着几个街坊好友到处转悠,喝喝小酒,做不得正经事,连个对象也没好上。
易青阳的名声在镇里臭坏了,谁家都不愿闺女嫁给他,一是听说他们祖辈就有这么个传统,老婆大了肚子,男人就半夜跑了;二是这易青阳的性格,随心所欲惯了,平时就给镇里人常添麻烦,离经叛道,将来也不会是个好鸟,谁嫁给他都不会好命。他奶奶和母亲若想得开时,就当他还在发育,尚在青春的人难免有点背叛,但若想不开,则是两女人在易青阳面前抱在一起痛哭。
今晚易青阳又喝多了,易青阳每每被他的朋友们当作酒桌上的倒霉鬼,疯狂被灌,两瓶不到的老白干,就让他天昏地暗。
“酒是个好东西。”易青阳两眼颤着咕噜乱转,口歪歪斜斜喷着口水,明显力不从心,脸上肌肉不听使唤时紧时松,不过囫囵吐着话还算听得清。
“那是,酒能乱心生。”胡子毛也醉得糊涂,书读的不多,心生被拆成了两字念。
胡子毛姓毛,因满脸的络腮胡渣,人称胡子毛。胡子毛打小就和易青阳是朋友,一起上私塾,一起逃学,也一起闯祸。易青阳和他小时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活宝,周围邻居没有哪一家在他们成长的岁月里安全地度过,不是被偷了鸡,就是发现煮熟的鸭子汤都能飞跑了鸭子,人称他俩是捣蛋二人组。不过那是他俩小时候,现在大了也收敛了,但好上酒。
易青阳一手邀在胡子毛肩上,脸凑过去正要开口,稳准地冲着胡子毛的脸打了个响嗝。胡子毛脑子像是掉进了酒罐子,除了酒味其他什么味道都分辨不出来了,深吸一口易青阳打来的嗝,陶醉地评价道:“香。”
易青阳抿抿嘴,说道:“我们拜把子吧,趁我现在头脑不清醒。”
“好,我们做证婚人。”众朋友开玩笑纷纷嚷道。
“都滚开,喝了酒嘴咋这么臊,脸红不!”易青阳端着酒碗往胡子毛嘴边凑。
朋友们摸摸脸,酒劲上来,早都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你真的要和我拜把子?”胡子毛眼都睁不开了,抡起手瞄准易青阳大概方向想去拍他的肩,可力量没控制住,或是易青阳已是苦撑的烂泥,一巴掌拍在易青阳的脸上。易青阳刚张口要继续发表酒后感言,结果被拍倒在地上。
众朋友们将易青阳搀扶起。易青阳拿起个酒坛猛灌,大喝了几口再给胡子毛,铿锵有力地喊出几个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可易青阳已是醉的语音不清,众人们听起来像是说“有妇同享,有男同当”。
“以后你的家人就是我家人。”
胡子毛接过酒坛,眨巴几下眼皮子,将酒坛里剩下的酒全喝尽,狠狠往地上砸了,“老婆可除外啊。”
店老板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只能吹胡子瞪眼。心里明白这伙人平时就不好惹,喝了酒后性子上来更是得罪不起,见酒罐子砸了心疼得很,想着明早再找上胡子毛家要个赔钱。
“一言为定,弟弟。”易青阳拍拍胡子毛肩膀。
胡子毛望着天花板,盘算一番,“我比你大吧,是大哥才对啊。”
“管他,弟弟若是喜欢,大哥给你做。”
两人刚拜完把子,都烂醉倒在地上。好在他们的朋友们还有良心,几个人合力抬手抬脚,顺利地把他们各自送回家,若按照以往惯例,可是让他们烂大街上。
他奶奶和母亲见易青阳醉醺醺地抬了回来,则又是抱在一起哭。
易青阳刚开始看他们哭时,倒会生几分怜意,顺势与她们哭抱在一起,追述他的爷爷和父亲的当年光荣史。但这两女人哭多了,易青阳也就不足为奇,他瘫卧在床上,被他奶奶和母亲的哭声吵醒,烦躁地抱怨道:“我爷爷和我父亲出走了,我也和你们一样难过,但我更难过的是他们走时怎么没带走你们呢。”
他母亲一听,立马眼泪擦干,用袖子一抹鼻涕,骂道:“死小子,当年你还没从你娘肚子里出来呢,即使我跟你爸走了,那你还不是一起跟着走,我照样念你到死。”
易青阳没理,一阵呼噜声传来。他奶奶和母亲以为他已睡,边念叨边走出卧房。
到午夜寅时,又是寅时,又是一阵敲门声,而且很重,易青阳和两女人都惊醒起来,踉跄往外跑,他奶奶说道:“又是找咱家男人来了?”
易青阳先一步开门,一个男装打扮扎着长麻花辫子女人立马倒向易青阳怀里。易青阳胆子小,赶紧后退几步躲闪。长辫子女人像敲砖的锤子硬邦邦地砸在地上。
易青阳母亲说道:“半夜来投怀送抱,果真来找咱家男人的。”
他们三人齐齐弯腰看,只见这姑娘后背被划出一道很长的伤口,直流血,脸上脏兮兮看不大清长相。易青阳赶紧抱起往屋里跑,稳稳放床上。两女人也没闲着,他母亲给姑娘包扎了伤口,他奶奶赶紧煮了半锅红糖粥,热了几个馒头,给这姑娘东西吃补点元气。
易青阳母亲用湿毛巾擦干净姑娘,立马眉清目秀的面庞显露出来,有如刚从污泥中长出的芙蓉。他母亲见这姑娘长得俊秀,笑得合不拢嘴,直淌口水,“大半夜的捡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多亏祖上的庇佑啊。”他母亲把被子给这姑娘盖上,见姑娘手里握着把剑,就想热心把剑拿下放好,可怎么拽都拽不下姑娘手里死死握着的剑,“这姑娘劲不小啊,将来若是做了我们易子的老婆,肯定是个妻管严。”
易青阳在一旁听着母亲不停地嘟囔,仿佛自己的将来全都被她盘算好了,心里麻麻得不爽,“娘,你想象力太天马行空了吧,这姑娘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你就算好我结婚生子的事。”
“我当娘还不是为易家传宗接代的事情操心嘛,看看你自己,整天喝酒喝得昏天暗地,一点出息都没有。”
这姑娘听到说话声,突然精神起来。
易青阳奶奶刚把热的红糖粥喂到姑娘嘴里,姑娘反应过激,不知道嘴里是什么,抗拒地一口吐在奶奶脸上。奶奶啊了一声把碗翻倒在地。
“喂,小心啊,不知道感恩图报也该知道尊老爱幼吧。”易青阳连忙扶住后仰的奶奶,冲着姑娘说道。
姑娘坐起身子,没气力地说道:“易青阳,是时候了,现在马上跟我走。”
易青阳两眼瞪圆,惊得张大嘴:“要这么急着走吗,我还没生儿子呢!”
易青阳他奶奶和他母亲一听真是要人来的,又是抱在一起痛哭道:“老天爷啊,这是对咱家赶尽杀绝啊,我们易家的男人真命苦啊,易家的女人更命苦啊!”
姑娘没顾上搭理那两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易青阳说:“要后代是吧,来啊。”易青阳还没思索出她什么意思,姑娘就爽快地两手把外衣一掀,露出的不是红肚兜,而是一条脏了点的裹胸布。
易青阳老中少三人惊愕地往后一缩,易青阳急忙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现在就办事的意思--当然如果姑娘执意要这么做的话,我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这事关重大,我们还需从长计议才行。”
姑娘二话没说,往裹胸布里捻出一蓝一红一绿共三颗药丸,说道:“知道你没儿子,这三颗药丸早给你准备好了。蓝色的是迷魂丹,可让人昏迷半个时辰;红色的这颗是情愿丹,药性会在女子服用后立马见效,她会死心塌地爱上自己看到的第一个男人一年;绿色的这颗是生子丹,女子服用后一年内所怀孩子必是男孩,这样你们可以放心去用。”
老中少三人背过身去,窃窃私语。他母亲窃语:“对啊,这姑娘与咱易子年龄相仿,大眼锥脸,看上去虽脏了点,但若烧一缸浸着印度香波的热水煮下,香喷喷地出缸,估计也是天仙一枚啊。”
易青阳惊讶着脸,窃语:“娘,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姑娘与我们素昧平生--如果真要这么做,也应该是我提出来才对。”
他奶奶窃语:“好,你去和姑娘谈!”
易青阳转过神,与姑娘说道:“这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点,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姑娘没等易青阳说完,就开口说道:“你看这四周邻里有谁家姑娘你喜欢,我帮你偷来,然后一个时辰把事情办完,我再给送回去,明天一早你娘去上门提亲,那家姑娘绝对一百个愿意。”
易青阳又是一脸惊讶,说道:“在下佩服,真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的好计划,可这是伤天害理,天诛地灭啊--有现成的没?”边说着,易青阳的眼睛往姑娘下身看去。
姑娘低头看了下自己身子,凶着脸说道:“别打我主意,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明晚之前必须和我动身走,以后大家就是要一起出生入死,我没空给你带孩······”
易青阳还没等姑娘说完,捻起蓝色的迷魂丹就扔进姑娘嘴里,姑娘立马昏了过去。易青阳说道:“事到如今,也只好我们先动手了。”
母亲见易青阳似乎要下手,连忙说道:“易子可别胡来啊,会出人命的--那我们赶紧烧缸浸着印度香波的热水,让她煮上。”
易青阳苦着脸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收拾好衣服,带上家里值钱的东西逃跑吧,他们那伙人盯上我不是一两天了,若发现这姑娘没及时回去报道,早晚又得找来,下次来时可不一定对我们客气了。”说罢,易青阳迅速跑去翻箱倒柜,准备打包走人。
可易青阳捣腾了半天,身后他奶奶和他母亲没半点声响,他急转身,只见先前那姑娘和他奶奶、他母亲三人并排站着。
姑娘用剑抵着两女人喉咙,轻蔑地笑道:“你的人品我早有耳闻,料你有这一手,还好我先一手服用了迷魂丹解药。”
易青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都顾不上了,哭着说道:“好汉,留一条活路吧,我家祖祖辈辈的男人都离家走了,能不能留我一个男人在家照顾我家老小啊。”
那姑娘骂道:“你还是男人嘛,不许你跪,赶紧站起来。”
“我也不想跪啊,可你不答应我。”
“话我都说清了,你若不想走,就只能一个人过小···”
易青阳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挟。他奶奶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孙子,没法留你了,就跟她去吧,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我和你娘也只能盼着将来你媳妇带个儿子回来了。”他母亲也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与他奶奶抱在一起。
易青阳见状,心生难过,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是躲不掉的,只好被迫答应跟那姑娘一起走。
易青阳收拾到东西,走出家门,回头一看,母亲送到家门口就不愿再出去送行了。而奶奶则没有出来,连见出行前最后一面都不愿了,独自一人在卧室里抹着眼泪,因为见过易青阳的爷爷易文和易青阳的父亲易辉离家远去,这份伤感在心里沉淀了很久都无法释怀,所以再无法承受易青阳离去带来的伤痛,不愿出来送行易青阳。易青阳也理解,转身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就上了马车走了。一旦出了家门,再回头只会给自己徒增伤悲,可不能动摇了出行的决定。母亲立在院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两行热泪淌了下来。
那姑娘驾着易青阳家的马车,朝西方去。
经过胡子毛家时,易青阳方才想起有事还没交代办了,连忙说道:“停个车行不,我想去看个兄弟,嘱咐他照顾好我奶奶和我娘。”
姑娘没理会。
易青阳看着渐行渐远的胡子毛家,心里感慨道,“兄弟,对不住了,刚结拜就让你摊上麻烦,别怪我利用了你。你若当昨晚的酒后话当真,就请你照顾好我奶奶和我娘,等我回来后一定报答你,我若死了,也会要我儿子来报答你。”
马车驶出清风镇。易青阳躺在马车上,微风夹着黄沙刮在脸上透着苍凉的孤独感,望着夜色中逐渐远去的清风镇最后消失不见,与夜空黑成一片。他双手掌垫着脑袋,看着车外逐渐东升的红日,问道:“相处这么久,还没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啊?”
姑娘答:“别这么套近乎,我不习惯。我叫慕容曦,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就叫我曦子好了。”
易青阳说:“哦,好诗好名啊--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慕容曦没回话。
“我家人都叫我易子,跟你小名好像哦,也算是有缘人啊。”易青阳从怀里掏出三角石,看了许久。
慕容曦回头,见易青阳一直看着三角石,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这三角石原本是留给你儿子的,可惜你没等到这一天。”
易青阳答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我不想把这石头传给我儿子,你若喜欢我送你好了。”说罢,易青阳随手往慕容曦方向一扔。
可惜没扔准,还好慕容曦伸手去抓刚好够着,说:“由不得你喜不喜欢,这是你命中注定,我先替你保管,免得你再扔了它,你会需要它的。”
易青阳轻蔑地笑,话题一转,又继续说:“慕姑娘见过我爷爷和父亲没?”
慕容曦骂道:“我姓慕容,白痴!”
易青阳应了一声哦。
慕容曦说:“你爷爷我没见过,但你父亲我见过几面,比你好多了。”
易青阳说:“那他们现在在哪,我能见他们吗?”
慕容曦说:“他们都死了--光荣的英雄。”
易青阳沉默半天,轻声问道:“那我的将来会怎样呢?”
慕容曦说:“你大概也会死,但也会成为英雄,我看好你。”
易青阳笑着说:“不管你是咒我还是夸我,我都谢谢你的坦诚--我也看好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