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应舟装作低头思考,内心却在犯嘀咕,眼神偷偷瞟了一眼茶水。
干干净净,碗底只剩茶渣。
再察言观色,这军将气质好的简直不像是军队里的杀才,反倒像食廪的生员。
既不像中举的老爷那样趾高气昂,胸中也有几分底气,说话做事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难不成自己运气好,还真碰见个不一样的?
他琢磨片刻,不急不缓地开口:
“将军有所不知,如今世道混乱,那些当铺唯恐被人盯上,早就不敢明面做生意了,只接受私下熟人来往。
大人若真想当点财货换些粮食,我倒可以介绍一个去处,价格保准公道。”
“那就多谢徐家主了。”
刘慎也不废话,打听了位置便起身告辞,倒是徐应舟站在门口发起愣来。
自打接手家里产业,这些年没少跟官府打交道,但即便是以往太平时节,他也没见过如此做派的官吏,更何况是身上还披着甲胄的官军。
根据他的印象,刘慎上门至少还得讨百两银子才可罢休,说不得还会嫌那外院小,要求搬进他家里来。
“管家,你说这人是总督署衙门的将官?”
“是的,老爷,下午官吏上门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此人是北边边军出身,被总督大人看中留在衙门办事。”
管家提着灯笼站在他身边,急忙应声。
徐应舟沉思片刻:
“等明天你去当铺打听打听,此人交易财货时人品如何。若真的如今晚表现这样,你就隔三差五往外院送点针线之类家用...”
若此人这幅模样果真是伪装,经手钱财的时候一定会露馅,徐应舟不相信有人在钱财面前会忍住本性。
但他若真是这样性格平和,慢慢接触一下也无不可。
毕竟是总督署衙门的人,这关系不走白不走。
只不过这些年徐应舟见多了官府中人贪婪跋扈模样,所以才小心再小心。
宁可在家中老实吃粥喝稀,也决不瞎走门路。
管家自然知道他所想,急忙应声:
“老爷放心,我明白了。”
另一边的刘慎自然不知道那位徐家主已经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只是怀中带着财货往当铺走去。
城内流民太多,加上大军云集,道路人流密集,早没了宵禁这一说,而自己穿着明甲也根本没人敢凑上来,
街道两边蹲满了拖家带口南下的百姓,风尘仆仆,愁容满面。街口更是聚集了无数乞儿,饿着肚子缩在墙角,眼巴巴地望着在街上走动的人。
至于那些城里的居民们一个个门户紧闭,即便出门也要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如同做贼一般。
好好一座大城,满是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刘慎手握刀柄,沉默地走到某条街巷的一扇门前,还没开口就听到里边传来阵阵嘈杂动静,如同搬家一般。
“谁?”
听到敲门,门后先是传来一声警惕的低声,等刘慎报出徐家主的名字,里边人才小心拆掉了一扇门板,看清只有刘慎一个人后,又拆掉另一扇门板让他进来。
“店家,你做生意怎么如同做贼一样?”
刘慎随口问了一句,瞥了一眼院子,大量箱子与麻袋正在装车,看样子真的是打算搬家。
“我不做贼,外边就都得是贼。”
店家摇头苦笑,一边整理他手中的首饰财货,一边摇头叹息:
“难啊,难啊。眼瞅着这仗越打越近,不走不行了。”
细细清点之后,店家沉吟一声:
“军爷,您也别嫌这玩意价格低,实在是如今这些首饰不如现钱粮食值钱,
何况我这马上就要搬走了,带上这些东西说不好听的也是累赘,我给您开个价,八十两,我都收了。
我可以跟您保证这九江城里没有我这价格更高的了,有更高的您回来砸了我这招牌都行。”
报价的时候,这店家也是心中忐忑,毕竟没见过有哪个披挂整齐的官兵上来好声好气地做生意,
要不是他报了徐应舟的名字,这生意自己说什么都不敢做。
刘慎心中早有预料,他也没指望这玩意能卖多少钱,八十两就八十两,但价格总要再谈一谈的。
他皱起眉头,一脸狐疑地望着店家:
“你莫不是看我不是本地人,欺我不认货?这些东西难道只值八十两...”
话音未落,后院突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声,叮叮咣咣的声响与仆人们的呼喝响成一片,在夜幕中格外刺耳。
店家愣了一下,急忙冲出去查看,看到那散落一地的货物心疼得大吼:
“这里边装的可都是金贵东西!敢碰坏了一件爷让你们拿命来赔!”
刘慎也跟着往院里看了一眼,原来是一辆大车上的几个箱子因捆绑不牢滚了下来,
里边的东西散落一地,几个仆人正大呼小叫地赶紧扑上来挽救。
然而吸引刘慎目光的倒不是散出来的一堆财货,而是一个守在车边的独臂老人。
只见他头发花白,脸庞被晒得黝黑,满是沟壑纵横的痕迹。
身上穿一件破旧下人衣服,敞开的肩膀上满是精瘦虬结的肌肉。
众人赶来时,他正侧过身子肩扛一根长棍挑在一个即将掉落的重箱下边,脚下马步扎得四平八稳,
然后用仅剩的一只手牢牢握住圆棍棍尾,以自己的肩膀为支点将那箱子稳稳地卡在马车边缘。
刘慎只看了一眼,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三个字:
练家子!
这么稳当标准的马步即便是翻遍原身的记忆也是头一次见,更何况那棍子扎得又稳又准,箱子无论左右哪边偏一点都会直接砸下来,却愣是牢牢架在浑圆的棍子上没有半点摇晃!
店家又急又气,生怕眼前军将见了箱子里的财货临时起意,大声喝骂着让下人赶紧收拾好,连带着那拄棍的老者也被大骂了一通,然后才转过头讪笑着请刘慎重新回屋议价。
刘慎思考片刻,指着院子角落里装车的一袋袋粮食说道:
“这样吧,八十两你再给我加点,直接换成粮食我带走。反正你也说了,大件的东西都是累赘,往南也不差粮食,你何必带这种东西赶路。”
说完,又指了指那名独臂老头:
“我看你这下人不错,不如送我赶车,把粮食运回去。”
店家心里哀叹一声。
他一个即将搬家的当铺,哪有那么多粮食给他换,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尊大爷给送走然后赶紧出城,不然这么多东西被他心里一琢磨,带人来抄了家怎么办。
虽然袁总督是个爱护百姓的,但人家堂堂四省总督大员,哪有那么多精力管理那么多军将,随便头上扣个罪名就足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只好哭丧着脸把价格加到了一百两整,权当花钱消灾,又答应刘慎亲自找门路为他筹粮送去,
刘慎才收回一直假意盯在几辆大车上的目光,满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