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乡钦天监内，铜漏的水滴声在寂静的厅堂中格外清晰，已是申时三刻。
值日弟子正埋头整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忽然翻到一份礼部的来函，上面赫然盖着太常寺少卿谢明允的私印。
“青槐村土地神违制……竟有此事。”
他打开看过，心头一紧，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连忙捧着文件快步穿过几道月洞门，直奔观星台。
观星台上，陈玉书正端坐抚琴。
他一身鹤羽大氅，玉簪上的北斗七星随着琴音轻轻晃动，整个人显得仙风道骨。
琴声悠扬，似与天上的星辰共鸣。
值日弟子不敢打扰，跪在台阶下，低声禀报：“师尊，礼部来函，要求彻查青槐村土地庙的规制问题，还附了谢大人的证词......“
“铮——“
琴声戛然而止，第七根琴弦突然绷断。
陈玉书抬眼看向那份文件，指尖沾着的星砂轻轻点在“擅增殿基三寸“那一行字上，字迹立刻被星光覆盖，仿佛被抹去一般。
“你以为如何？“陈玉书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威严。
值日弟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礼部既然发函，谢大人又亲自盖印，咱们是不是......该给个面子？“
“面子？“
陈玉书轻笑一声，袖口一抖，星图流转，映出一片黑水河底的景象。
七对童男女的尸骸沉在河底，手腕上还戴着谢府的银镯，镯子上刻着“谢“字清晰可见。
“三年前，那黑水河伯两岸大祭，谢家为了讨好他，送了七对童男女去献祭。“
陈玉书冷冷地说，“真当巡天镜照不见这些腌臜？”
值日弟子膝下的青砖突然透明，显出河底累累白骨。
他慌忙以袖掩面，却听见师尊弹响那根断弦，琴音化作青鸟，衔来一卷空白法谕。
“他们欲压，我便偏要这青槐土地扶摇直上！”
“今查青槐村土地林栖——“
陈玉书并指为笔，蘸着星砂书写。
每个字落下时，观星台对应的星宿便亮一分，“教化有功，泽被乡里，特擢从八品，赐'代天巡狩'印。“
当最后一笔勾完“狩“字，东方角宿突然降下青光。
值日弟子怀中的官牒自动飞出，原本“九品土地“的朱批如积雪消融，金粉重新凝聚成“从八品“三个小篆。
“那谢大人那文书……”
“打回去。”
“这……”
“还不去？“
陈玉书忽然拂袖，星砂裹着法谕落在弟子颤抖的手中。
……
谢府书房内，铜鹤香炉的青烟袅袅升起，谢明允手中捧着钦天监退回的文书，眉头微松，心中暗自庆幸。
他轻轻将文书放在案头，抬头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树影婆娑。
“还好没做什么过火的事。“谢明允低声自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本就不愿卷入这场神道纷争，如今钦天监直接驳回礼部的文书，反倒让他松了口气。
“啪！“
祠堂内，一乌木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脸色阴沉。
谢老太爷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窗纸：“区区乡野修士，竟敢驳回五品京官的文书！“
“哼！真要论起来，他不过是个执事，官职还差你一品！“
谢明允苦笑摇头，转身看向父亲：“父亲，我虽挂着太常寺少卿的虚衔，但并无实权。那陈玉书虽是执事，可清流乡钦天监分署几十年来都没有监副与监丞，他实际上就是分署的主事人，权力与监丞无异。“
谢老太爷闻言，眉头紧锁，拐杖在地上又敲了几下：“那又如何？你祖父在时，钦天监哪个修士敢这般放肆？“
谢明允叹了口气，走到父亲身旁，轻声劝道：“父亲，钦天监向来独立于朝廷其他衙门，陈玉书在清流乡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咱们谢家虽有些底蕴，但在神道之事上，确实插不上手。“
“您看这星砂。“
他指着文书上流转的微光，“能引动角宿星辉的，至少是监副级数的修为，这陈玉书的确不凡。”
“可神祇暗示，我等就这样草草行事……”谢老太爷叹了口气。
“父亲请看。”
谢明允笑着抖开泛黄的绢帛，指着前朝绘制的神道品秩图：“天宝年间，八品河伯可掌一郡水脉，而今......“
手指滑到本朝修订处，墨迹尚新，“八品水神仅能辖百里河域。“
“父亲，时移世易，如今这神道，早已不比往昔那般昌盛，全赖依附人道存续，才勉强留存几分气象。就说那黑水河伯，虽顶着一河神祇的名号，实则品阶不过从八品罢了，又能有多大能耐，兴得起什么风浪？”
“莫说八品河伯，便是五品山神要动朝廷命官，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倒是这青槐土地，既得钦天监青眼，又深谙新政之道......“
谢老太爷沉默片刻，拐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最终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既然钦天监不买账，咱们也尽力了。只是......“
他抬头看向谢明允，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那河伯的恩情，咱们谢家终究是欠下了。“
“日后有机会再报就是。”
谢明允点点头，心中也有些无奈。
他走到案前，将那份退回的文书收进抽屉，低声说道：“父亲，此事就到此为止吧。钦天监既然已经表态，咱们再纠缠下去，反倒不美。“
“为父知你心中有抱负，不愿多牵扯此事，唉……那我便自己想些办法，也算做过了。”
谢老太爷没有再说话，只是拄着拐杖，缓缓走出书房。
谢明允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如今大局已定，没了钦天监从中协助，老太爷纵使满心不甘，想再折腾出什么动静，也不过是白费力气，根本掀不起半点风浪。
至于那青槐土地，要是连老爷子这点手段都招架不住，那便是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也怨不得他谢家。
这般想着，谢明允嘴角忍不住上扬，可笑意刚现，他就回过神，心里狠狠骂自己“不是东西”，父亲惆怅，自己却暗自庆幸，实在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