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六个人,搭动车去了隔壁城市的滩涂景区。订的小旅馆临江一楼,开窗就是宽阔江面,江水浩浩奔涌,日夜不息。往上游的方向是一大片软沙地,一片露天烧烤的摊子,下游据说是嶙峋乱石滩,还没开发。
第一天晚上,我们找了个烧烤摊开喝。四角帐篷下吊着白炽灯,孜然和辣椒粉厚厚地撒下去,白烟混着肉香往上翻腾。周围全是人,江边一带摊子上笑声纷纷灯火通明,卖唱的歌手穿梭在不同帐篷之间,热得出了一身汗。
曾经闷着头肝游戏的那个老哥喝高了,拽着齐昊开始高谈阔论,说他俩共同选的某门选修课老师是如何如何的难对付。齐昊好像也有点上头,喝得脸上发红,跟着老哥一起痛开批斗大会,手里的玻璃杯盛着啤酒,在白炽灯光下一闪一闪。
我四处张望寻找林雪夜,预备他今天要是说什么丧气倒灶的话,我就揍他。
他又不在,我打他电话,铃声远远地响起来。
我沿着滩涂的缓坡走下去,老林一个人站在江水边,长裤高高地挽上去,潮水反复拍打着他的小腿。
“这个点我吃不下太油腻的东西。”他耸耸肩。
我给了他一拳,把裤脚拉起来,也往水深处走了走。
到了这里才觉得夜晚的江边有一种出奇的安静,夜风卷着凉嗖嗖的水汽往脸上扑,黑色的潮水涌起又退去仿佛永无止境。我回身往坡上看,那一溜灯火明亮的帐篷,震天响的笑骂、划拳、音响声、醉汉唱歌,好像都离得很远。
“黑灯瞎火的在这站着干嘛?实在不想呆了回旅馆玩手机去。”
我搓了搓被吹冷的胳膊,回去接着吃烧烤。
那天大家都喝断片了,七歪八倒地回到旅馆,吐完摸到床就睡。
我睡得不太踏实,梦里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潮声拍打着夜晚。
某个人把我摇醒。是林雪夜。
他说:“齐昊不见了。”
被通知到的所有人都清醒了,闹哄哄地起来。和齐昊住一间的那个室友睡得死沉,根本不知道对方夜半出了门就没回来,是林雪夜过来拍他们的门,才发现床上空着。
我们这堆人的动静惊动了前台,小妹说半个小时之前是有个白白净净的男生过来问她要水喝,老林挤到人群最前面问:
“那他之后往哪走了?”
“上楼了吧……
小妹话说到一半,老林突然骂了一声操。我们所有人的房间都在一层。
再后来的事情就很清楚了。我们找遍了每一层有窗户的开放空间,最后老林在四楼窗边喊我们。
他无言地让开,示意我朝下看。
我说,看不清啊。
老林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好像从另一个世界里回了神,然后回前台借了个强光手电筒来。
这下每个人都看得很分明了——江边的深草里,几块散落的大石石缝间,还有新鲜的血迹。
其余人留在宾馆,几个人去叫警察救护车几个人去调监控,老林留下一句“我出去找他!”,转身就冲了出去。
不知为何,我掉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江边的夜风很冷,城市的夜晚黯淡无灯。老林绕到旅馆后靠江的一侧,沿着逐渐布满乱石与荒草的江岸,深一脚浅一脚往下游走。
我举着手电筒远远跟着,努力给他打光,换来对方一句不需要。
谁都没有说话,潮声沙沙地拍打着岸。地上乱石嶙峋,我东倒西歪地往前走,被灯光没照到的一团树根绊了一跤。
爬起来,老林还背对着我在深草之间快步前行。一个瘦削的剪影,伸手分开草丛,细长的水生植物仿佛熟透了的麦子,沉默地纷纷倒伏。像皮影戏一样,像哑剧一样。
“别找了!”我忍不住大喊起来。
他充耳不闻。
我们一前一后,顺着岸走了不知道多久,江边的黑夜沉默有如实质。
林雪夜走得越来越快,到最后拨开草丛狂奔起来,接着急刹车停在某块低洼地。
我刚想开口,就听见他发疯似的喊了一声:“别过来!”
他静了很久很久,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头看洼地里的东西。
我不知道在这样深浓的黑夜里他能看清什么。我从来就不知道他能看清什么。
”……打电话吧。”他终于说,疲惫的声音里压抑着崩溃,“他在这里。”
直到太阳升起,救护车赶到的这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再靠近那片洼地。
老林说你不会想看到的,记得齐昊喝酒开玩笑的样子就好。
我们找了个石头坐,黎明前的黑暗好似永远不会结束。我关了没电的手机,老林一手抵着头,静静的坐在那发愣。
没人说话。
良久,老林说:我给你讲讲我的事吧……
天明时,救护车赶到荒滩,载走了齐昊的尸体,我这才发现老林没说话的那阵子是在咬自己的指关节,满手的血。
作为室友,我最后还是从别人嘴里听说,齐昊头朝下落在石头上,头摔烂了,红的白的流了一地,高度不高,只剩下四肢还算完整,勉强能看……
整个寝室变得气氛古怪,所幸也快毕业了,大家各自管各自的,分道扬镳。其中一位算和我私交好,拉着我又偷偷喝了一次酒,说自己作为旅行的策划人之一,心底如何受折磨。
我无话可说,只能讲,一个有死志的人,你是拉不住的。
我和林雪夜也没再说话,也许是该说的都在那个夜晚抖落了干净。
毕业那天,他背着包离开空荡荡的床位,好像世上从没有过这一号人。
到如今,我已经工作五年了,在另一座内陆城市,多山,没有江河。
我不太想起齐昊,也不太想起其他人,只是倒班到深夜的时候偶尔会想到老林,就像跟自己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前几天我收到从异国寄来的一封信,信上署名是临雪夜。信里说他去了某个科研所的气象站工作,那里大地辽阔,天空澄明,几周几周地无人可以交谈,人生中从未有如此的平静和不受打扰。
我查了经纬度,他驻扎的站点有漫长的极昼与极夜。我忍不住笑,真心地为他高兴。
那天工作空闲的时候,我回忆起曾经的林雪夜。
他对我说,从初中的某一天起,他眼中的白天和黑夜,就和正常的时间相反。正午十二点对他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而零点是阳光灿烂的白昼,他从此不能再有正常的作息。
于是我想象他看到的世界——日光照耀的半夜十二点,坐在顶楼边缘望下去,一座空荡荡的灰白孤城。马路上偶尔飞驰而过的车,满脸倦意的醉汉,被黑夜瞒住的一切,明晃晃地摊开在日光之下。
我想象他黑衣夜行,清醒地穿行在空无一人的城市;想象他走过冰冷、阅寂的白昼,走过乱石丛生的荒滩,拨开深草,看到齐昊四分五裂的头颅。
然后我停止想象,把信封塞进衣柜最底层。
让一切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事情就此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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