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晓川起初并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到城东找巡城司,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运河上的花灯一盏盏被点亮,叫卖揽客之声、酒楼内舞乐之声、路上行人嬉笑谈说之声,混杂成一首热闹奢靡的夜宴曲。此时正是不夜京都声色北里活过来的时候,各路车轿游人都在往平康北里来,别说是穿城去城东,只怕靠近北里都会寸步难行,更别说策马了。
三人一路朝北倒是顺畅,人并不多,不多时便出了城门。后边仍有追兵追赶,三人出了城门便下官道,两骑一头扎进了山林。
钟挽灵站在树上看了看,见远处追兵退回到城门附近,跃下树来。
“他们没追上来,回城门守株待兔了。我们先歇会,宵禁后再走,免得被那些人撞见徒生枝节。”
穆晓川点头,翻身下马,把那女子扶下马,拴好马匹。
女子欠身谢过两人。“多谢两位少侠相救。”
穆晓川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钟挽灵只是摆摆手,随性地说:“不必客气,我叫钟挽灵,他叫穆晓川。”说完,一边拉起女子检查伤势,一边还不忘揶揄穆晓川:“穆师兄你怎么还整和尚那一套?你又不敢跟家里对着干,还这么念念不舍作甚。不过,真是天下之大,任谁能想到,南天门之主竟会为了阻止嫡子出家,愣是把人塞进上清宗来了。”
穆晓川语塞,只得嗫嚅腹诽:“任谁也想不到,皇家之后名门世家的大小姐,会玩会偷嘴巴还毒。”
钟挽灵朗声大笑:“这是好事呀,说明师兄愈发了解我了。”
穆晓川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去周边拾柴,逃避钟挽灵的揶揄。
钟挽灵轻轻一笑,转头温和地对女子说:“姑娘腹部有伤,还请宽衣让我为姑娘上药。”
女子脸一红,不知所措地看看钟挽灵,又看看穆晓川走远的方向。
钟挽灵笑着安抚道:“姑娘放心,穆师兄只是看着有些可怕,却是真君子。”
女子的脸愈发羞红,心说:那不还有你吗?别以为你长得俊就能随便耍流氓了。女子想瞪一眼眼前这位缺心眼的少侠,以示不满。可当她借着月色,好好打量这位俊美得像翩翩佳公子的侠士,她这才发现,他竟与自己同样,是个女子。
钟挽灵帮女子上完药,发现这名女子实际是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甚至比她还年幼一些的少女。少女面容姣好,只是被殴打的伤势遮住了秀美的容颜,身量高挑纤细,所以让人错估了她的年纪。
没一会穆晓川也回来了,一手抱着一捧干柴一手提着一只山鸡。
钟挽灵这次并没有揶揄穆晓川,而是从穆晓川手里接过干柴,搭好篝火。穆晓川则去处理那只山鸡。钟挽灵将穆晓川弄好的鸡架在火上,一边问他:“那泰安宗的很难缠吗?为何师兄竟然这么久才脱身,该不会师兄也恋战了?”
“如果是正大光明打,估计梁幼都能赢他。”穆晓川擦了擦手,想到那个颇为古怪的泰安宗修士,他就觉得不对劲,“我觉得,那人应该不是泰安宗的人。”
“哦?何出此言?”钟挽灵一边问,撕了一只鸡翅递给少女,“吃得下吗?”少女点点头,接过鸡翅。
穆晓川咬了一口鸡腿,思索着说:“我也说不清,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正道中人。”
“泰安宗与刀宗赤炼门很近,赤炼门主带着全宗上下一起避世后,很多想习刀的修士就转投了泰安宗,因此泰安宗现在多刀修。可那人的兵器是一个可以分成四个回旋镖的机关罗盘,还有毒药,手法十分阴毒,不好对付。”
“穆师兄认为他是魔修假冒泰安宗?”钟挽灵将手中的鸡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也不一定吧。药王谷的医仙们用药也用毒,蜀中千机门子弟不管投入哪个仙门都是以机关兵器为主,各门各派也不乏机关药物的高手。而且,泰安宗至少在四年前就与齐王过从甚密了。我遇到的那个也无甚了不起的,兴许泰安宗人才凋敝另辟蹊径了。”
穆晓川苦笑不跌。“你这是帮他们开脱呢,还是损他们呢?”
钟挽灵不置可否地一笑,又撕了一只鸡翅递给安静呆在一旁的少女。
穆晓川看向女子的状态似乎好了很多,也很欣慰。“不过,拖了一阵也是件好事,至少接应师妹把敏君姑娘救出来了。”
钟挽灵和少女闻言都是一怔。
钟挽灵神色复杂地望向穆晓川,欲言又止。
穆晓川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又怎么了?”
钟挽灵没有回答,目光闪躲不说话。
少女将手中的鸡翅,小心放在身边一片较大的草叶之上,正跪在地,郑重地朝钟挽灵和穆晓川磕了一个头,直起上身,郑重其事地说:“小女子陆不息,谢过两位少侠救命之恩。但,小女子并非敏君姐姐。”
穆晓川大吃一惊。
钟挽灵却关注的是别的问题。“你认识任敏君?”
陆不息点点头。“两位少侠可是来查敏君姐姐的案子的?”
穆晓川有些搞不明白,乐坊应该没把敏君失踪的事上报,如此应该不能叫做“案子”吧?但他还是回答:“是的。”
钟挽灵没有回答却问:“你不是乐坊的人。你是何人?”
穆晓川和陆不息被钟挽灵不按套路出牌的问题问得有点懵。
陆不息老实回答:“我是墨梓木作陆匠户的二女。我认识敏君姐姐,是因为我向她学琵琶。我知道,我们身份不同,可我们都是女子,她们要不是命太苦,也不会沦落至此。她那么有才,也没有嫌弃我是个木匠的女儿,非但如此,每每空闲的午后她会邀我去湖边和她们一起弹琴练曲。”陆不息的声音有些哽咽。
钟挽灵想起在她手上摸到的老茧,除了任家姑娘手上有的琴茧确实还有些其他的茧子,心知陆不息所言不虚。
“你为何会在那里?他们抓你又为何?”
陆不息沉默了,垂着头跪了好一会,终于抬起头来。“我知道她失踪了,便偷偷问了情况,任小姨说她们不信轿夫的话,我也不信。虽然姐妹们都劝我不要去查,说可能有危险,可我放不下……刚好魁元楼找阿爹做生意,我就趁机跟了去。但是……”陆不息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滑落脸颊,她紧紧咬着唇,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钟挽灵和穆晓川都知道“但是”后面的内容,墨梓木作所见到的必然是掩盖之前的大量血迹和一片狼藉的现场,那样的场面实在很难不让人畏惧和多想。
穆晓川不忍陆不息这般痛苦,出言宽慰:“也许那并不是敏君姑娘的血。”
“不,那是!我知道那是!”陆不息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也希望不是啊!可是!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发现这个!”陆不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镯子。镯子的颜色在火光中看着很深,但依稀能看见上面斑驳的污迹,应是干涸的血迹。
“玉镯?”穆晓川头皮一炸,却仍是不愿接受,“也许是别人的……”可话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对。别人的,仍是死了人的。穆晓川双手合十轻声默念,不愿再想。
陆不息深呼吸了几次,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抽泣着说:“这不是玉的,也不会是别人的。这是个木镯……”眼泪还在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全天下只有这一个。这是我做的。”陆不息一手紧紧握着木镯,一手胡乱擦了擦脸。“这是我第一次学阴阳镂雕做的,敏君姐姐没有嫌弃,她当场就戴上了。可是,我做的太小了,她戴上去就拿不下来了。我说,用锉刀锉断算了,但是她不同意……”陆不息再次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回忆着当时,“她说,这是不息的心血,是不息的一片心意,如果能就这样戴一辈子,我们的情谊也会维持一辈子……”陆不息泣不成声。
钟挽灵和穆晓川也无不动容。
初春的夜还很凉,火焰灼烧着枯槁的树枝发出“噗噗”的灼烧声,远处的林中传来鸮鸟戚戚哀鸣,三人相对无言地坐在火堆旁,内心却无比凄凉。
穆晓川红着眼眶,抬起头。
一轮明月高挂夜空,皎皎兮空寂悲凉。
“我们送你回去吧,回墨梓木作。”穆晓川说。
陆不息摇摇头。“他们之前是拿我做人质的,威胁阿爹不能报官,作坊和家里一定被监视了,我回去会害了阿爹的。”陆不息望着摇曳的篝火,轻轻地说,“而且,敏君姐姐还没被找到。任家姐妹和任小姨都在等敏君姐姐回家……”
三人相顾无言。
“那就先回分阁吧。”钟挽灵说,“陆姑娘身体还很虚弱,不宜野外过夜。”
“可是……”
“没事,陆姑娘跟我一房即可,而且我也有必要回一趟分阁,为明天做点准备。这件事到这里还没完,任姑娘委托我们的是找到敏君姑娘。”钟挽灵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敏君姑娘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但我们也得给委托人一个确确实实的交代。”
说到这里,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许多。
钟挽灵轻叹一声,转移话题,起身收拾。“穆师兄不必担心,今夜守夜是严师弟,他那么怵你我,不敢怎样的。”
穆晓川顿时汗颜,一面扑灭篝火,一面说:“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师兄弟们那么讨厌与师妹你搭伴了。”
“哦?为什么?”
“你这人猜不透、追不上、劝不住,实在太难搭了。”
钟挽灵闻言哈哈一笑,抱拳答道:“多谢夸奖。”
穆晓川只能扶额连连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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