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宝丫头真真是个好姐姐,如此昵爱宜曼,”一进门,孙氏便皮笑肉不笑:“令曼呀,也不是母亲说你,你都在京中交集四年,还没有学着机灵点!”
令曼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她身为庶女不敢驳了嫡母的面子。
但不论四房长辈向来护短,宝知表妹虽对她不亲近,却很是礼数周全。
令曼怎好为难她?
且她虽还有二年才及笄,但家中长辈已为她相见人家,更需注意自己的名声。
若是传出去谢家大姑娘在家中同姐妹争嘴,这名声便要不得了。
宝知戴着谦恭的浅笑,先行向郡主及其他长辈行礼。
南安侯夫人心道:不愧为郡主亲手教养,且不论行礼的动作,便是行走时的仪态都秉着宫中礼节。
也不知郡主为此候着哪条门路。
侯夫人与宝知并不亲近,只觉其虽面上不显,实则骨子里将拒人千里之外。
府中有人背里口嚼梁姑娘照猫画虎,旁靠三姑娘元曼的冷清劲,却也不同。
她看向自己身边的女儿,小姑娘年虽十一,却可窥见日后的倾城之貌,只是这国色天香、面如芙蓉的小美人小时还甜美温柔,愈大愈冷,便是她这个做母亲也得不到一个笑脸;宝知却是熟不逾矩,亲而不昵。
孙氏冷笑,刚窗口还能听到这梁宝知说说笑笑,这会见人就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怎么,吃穿都走侯府的公账,怎么没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
她想着梁宝知该是唯唯诺诺地讨好所有人,蜷缩在侯府某个角落,最后再借那张漂亮的脸蛋成为侯府的助力——或是成为笼络其他世家的工具,或是成为谢家姐妹的媵妾。
你为什么不能像京中其他家族中客居的表姑娘那般如履薄冰呢。
你为什么一派大大方方,活得这么好。
孙氏有些恶毒地想:我也没有说错,你梁宝知确实是死了爹娘。
宝知道:“二伯母过誉了,宝知只是依葫芦画瓢罢了。”她抚了抚腰上系着的荷包:“大表姐更是关心宝知。上回我碰着大表姐,见表姐的针线好,原想讨教一番,却想表姐近日宴客多,不好多扰,谁想表姐却早给我备了一个荷包,前儿叫个小丫鬟给我捎过来。我便学着纹路,待教了宜曼后,我们姐妹一道给二伯母绣。”
郡主听到这,满意了。
这孙氏虽然没什么脑子,入不了她的眼,但是用来给宝知练手还是不错的。
这些年宝知跟着她与四夫人了解些许内宅的学问,但只看只听哪有上手应用来的直接。
乔氏也没想到二嫂愚笨至这个程度,一个人居然可以糊涂五年——宝知客居南安侯府,自是敬上爱下,可有哪房敢叫她吃脸色,又有哪处的大丫鬟管事婆子敢怠慢她?
孙氏可没想到自己在婆母与弟妹处扮演了教具的角色,只觉婆母待这梁宝知如阿猫阿狗,否则怎屡屡任她拐弯抹角地上眼药。
“正是呢,二嫂好福气,京中谁不知我们谢家的姑娘,令曼更是名誉京城,外头都道「徽州洛家凤凰落,京城谢家百花香」。”三夫人温柔笑道,给宝知解围。
宝知未接过话茬,只是众人笑时一道笑,待众人各自说话时又是那副面无表情,若是再用话刺着,便是又要念叨: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孙氏无言。
迂腐。
这梁宝知一派中规中矩的,无趣的很,也不知哪里入了婆母的眼。
侯夫人道:“好了,说正事了。”
她取出一片请柬:“七日后雍王府长泰郡主生辰,请柬列了家里的所有姑娘,我已经让针线房推了秋衣的进度,先来赶制姑娘们的衣服。”
侯夫人打量了一眼宝知:“宝知近日长高了不少,过会我叫针线房的丫鬟来过给你重新量尺寸。”
宝知连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劳烦大伯母了。”
侯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老夫人懒得听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众人知她不耐,说笑了一番后各自散了。
宝知出屋更衣,回来时远远就望见游廊候着一个紫衣女孩,真真是月画烟描、粉妆玉琢,玉骨冰姿衣难挡,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那女子一转身,宝知心中轰然想到一首赋词:动时如兢兢玉兔,静时如慵慵白鸽。
宝知以前看古言时就曾经有过一个猜想,是不是因为古时的气候与饮食缘故,古人的身体构造和激素分泌比现代人更成熟,不然怎么在现代还都是初中生、高中生,换了个时间段便小小年纪结婚生子。
她咽了咽口水,装作若无其事:“问二表姐好。”
那紫衣女子娇笑:“叫我好找,原你躲了出去。”
宝知头皮发麻。
这几年宝知算是把南安侯府的人底细摸了个透,平辈的兄弟姊妹里,她最怕二表姐尔曼。
说是怕,更多觉得摸不清她的行事风格。
要宝知看,谢尔曼就是那披着人皮的妖娆狐狸。
府中人都道梁姑娘由郡主教养,有郡主的气度,宝知心中却清楚得很,她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
真正一脉相传的还是谢尔曼。
正是一脉相承的趣味。
此女最喜对着宝知大棒加萝卜,势必要撕下梁姑娘表面的清冷礼节。
待稍熟悉时,宝知曾试探问过为何对她抱着如此大的兴趣。
平时也不见得她去逗弄凛若冰霜的嫡妹啊。
这姑娘小小年纪眉梢便含着风情,娇媚地抚着宝知的臂膀,叫她鸡皮疙瘩一粒一粒地跳起:“哎哟,我的好妹妹,你不觉得将那高山流水的人儿拉下祀坛岂不是妙事?”还压低声音:“莫装了,我知你这狠心的冰皮儿底下可藏着什么,瞧瞧,待日后就知道了。姐姐我好心劝你,莫抑着自己,待哪日遇着你真心的人,必灼着自个,也灼着你那好郎君。”
听听!听听!这是封建社会下女子该说的话吗!
宝知都怀疑她们是同乡,试探了几回发现是自己想多了,就更想躲着她了。不想她逃她追,愈不理愈上头,只好随了她去。
只是每每同尔曼接触都叫宝知头疼。
“表姐这话错怪我了,我怎的会躲出去,只是刚刚茶水湿了裙角,去更衣了。”
尔曼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唉,叫人伤心!我们在一块处了五年,我们宝知还是唤我表姐,便是你院里养的狸奴成了精怪也该开口喊我一声亲姨母。”
她假哭了一阵,透过帕子看到宝知控制不住抽搐的嘴角,心中得意:好你个小宝知,在你尔姐姐面前还装千年狐狸。
她高兴了,拉着宝知从决明堂的后角门出去,边走边道:“祖母有外客,先去我那玩。”
不出三炷香,宝知就像被蜘蛛精捉住的御弟哥哥,被坏女人勾去她的洞穴。
宝知常被女妖精捉去,屋里侍奉的人也知她喜好,刚坐定便端来一盏茶。
宝知揭盖一闻,微微挑眉,随即浅浅抿了口:“嗯?表姐哪里得来的新茶?”
这分明是印度的大吉岭红茶啊……
尔曼斜了宝知一眼:“昨海城居刚到了一批红茶,天竺船上卸下的,我知你这坏丫头嘴精,可巧大哥哥要出门,便央他给我带了。”
说罢伸手掐着宝知的脸:“这人情我欠下了,你倒摘得干干净净。”
喏,这就是宝知怕尔曼的原因之一。
郡主素来教导她们不要暴露自己的喜好,须得装作所有事物都受用,只有所有都喜欢,便是他人要抓着三寸来求事也无得。
宝知倒是布什么菜都吃一筷子、端什么茶都喝几口。
没想这女人观察过于细致,还擅举一反三,竟通过数宝知抿茶的次数推测她喜红茶,不喜绿茶。
宝知只好卸了虚伪的恭敬:“好姐姐,好姐姐,饶了我罢!”
没法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尔曼满意了,一面与宝知说笑,一面叫大丫鬟咚咚亲自包了茶叶,派了个稳重的二等丫鬟送明日馆去。
尔曼道:“你可知刚刚谁来了?”
宝知道:“东君?”
“正是,我先拐了你出来,免得又被二伯母取了嚼话。”
“可是为了?”宝知暗里竖了三个指头。
不太可能吧,虽然府内心照不宣地促着元曼与太子接触,但是宝知平日瞧着太子虽待着元曼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
估计在太子眼里,没有人是特殊的。
而三表姐对待太子更冷,有时同处时还故意隔开坐。
不过因着她的冷,宝知识趣地敬而远之,自然无从得知他们这对表兄妹的实情。
尔曼嗔道:“哪是这点小事。要知东珠虽落海,但那水波激得比我们这些后宅的茶点子高多了。”
她压低声音:“怕是阴川侯可还没死心,我估摸太子知道了些内情。”
原是这事。
宝知望向窗外,蝉鸣阵阵扰人思绪,转而问道:“大伯父可有所求?”
尔曼摇头:“我父亲亦同二叔。先不说那阴川侯与燕小公爷等纨绔厮混,便是他家中登记名册的姨娘就有十几位了,怎么会叫大姐姐嫁过去受累?”
她冷笑:“今日他们可以蹉跎那阴川侯夫人只剩一口气,只等南安侯府松口;明日也会为别家别的女子蹉跎大姐姐。骑驴找马也真是可笑。”
“唔,”宝知抚上尔曼搭在几沿的手:“别气,心中郁结会激起肝脏火气。”
尔曼很受用宝知直白的关心,小表妹这幅小女儿情态可不多见,赶说道:“不过说是厉害,还有谁比我们宝知厉害,堂堂储君也入不了我们宝知的眼。”
宝知的嘴角又控制不住的抽搐。
诚然,太子殿下人中龙凤,真真称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宝知自认为自己最突出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谢家姐妹侯门贵女,身份何其尊贵,更不逞相貌皆是万里挑一,各有千秋。宝知虽美,然则在一众太阳围绕下,月亮虽有自己的清冷氛围,却藏匿在云层后面,循规蹈矩,总是低着头,长帔披帛掩着,哪有张扬明艳的太阳来得动人。
更何况宝知没有那么脸大要去做太子妃。
她是梁家的女儿,她身上压着梁府清贵的名誉,不允许自己扯下脸来想法子接近太子,讨好太子。
且她最是明白在想要获得什么便是要拥有相应的能力。
若要成为太子妃,须得从小就开始培养,从外宅眼界到内院手段,从礼部礼节到皇家旧例都需学着。
而不出意外,太子妃最后都会成为皇后。
实则,世家都是比着皇后的要求来培养适合的人选。
否则,难不成叫太子一边处理朝政,一边还要想法子帮太子妃管理内务。
那要太子妃做什么?
在什么位置上就要承担什么责任。
现在宝知觉得她以前看的古言与她现在所处的现实出入太大了,那穿越女、穿书女、小户女学了十天半个月的礼仪就一步登天击败了从小就接受高强度训练的世家贵女的情况未免太天赋异禀了。
宝知想知道她们依仗着太子与管教嬷嬷不累吗,那御史难道不会参太子妃一本?
依附着太子,全然靠着太子的喜爱过活,跟妾有什么区别?
若是太子喜新厌旧,或是遇到下一个真爱,那就是一本以“太子登基了,作为太子妃的我却不是皇后”为开头的爽文。
爽归爽,却可悲的很。
太子与太子妃该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战友才是。
宝知知道自己的条件:父母遇了水寇双亡,待到及笄家中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更不必说现在还寄居他人家中。
这情况,就算她有元曼的相貌都不可能成为太子妃。
她对权力不敏感,更何况太子的长相和性格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若是叫她做妾,还不如叫她去死。
这是宝知的底线。
她甚至接受未来丈夫纳妾,但是她不允许自己成为妾。
妾就像一种会呼吸的玩具,只凭主家喜怒便可以决定命运,是成为禁脔、是成为公共肉穴,只能交给别人抉择。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宝知没有能力改变这里,她只能努力让自己学习一些技能,多些筹码,好不要成为时代洪流无情卷过后遗留的可悲尘埃。
姨父姨母自婚后便宿在一个屋里,姨父连婚前通房都没有,但像她姨父姨母这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况不多见。
更多的是像老侯爷、侯爷这般的传统男子,尊重正妻,纳妾增加子嗣。
因而,宝知对自己将来的婚姻没有抱有太大的期望。
只有不对别人有期待,才不会因此受伤失望。
她在得知无法回去的时候就在心中定了规划——学习着成为一个宗妇。
自此开始不断进取,只有为将来做好充分准备,才不至于落到被人选择的地步。
但这种压抑自己前进的动力实在是悲哀。
宝知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学习,而是为了自保而学习。
她每累着伤着,就无限怀念社会主义,怀念自己的家庭,她可以活在一个相对安宁的环境,不用担心哪一日会被当作玩物献出去。
远离太子只是趋利避害、不增加风险的无奈之举。
未来的天子何人不想讨好?
但这就是女性天生的劣势——男子奉承讨好同性,落到他人口中只是轻飘飘的“真是野心勃勃”,女子讨好奉承男子便是“狐媚样子”“缺男人的疼爱”“勾引人”。
宝知不认为这种讨好是错误,人人都有权追求更好的生活,更何况是一个有筹码的女子——容貌是工具,不用白不用。
但她不喜欢,她喜欢势均力敌。
尔曼见宝知敛了笑意,眉眼也带了郁气,便知她着相了,正想说些俏皮话来转移,可巧郡主遣人来寻宝知,尔曼只好按下思绪,亲手替宝知穿上单层丝绸外帔,送她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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