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头出声后,呼吐的气息和弥漫的烟雾悄悄散开又立刻聚拢。
“脱下你的面具,抬起头来吧。”
女魔使慵懒的语气与她嘶哑的声音恰成反比。在出声的同时,女魔使的身形似乎也随之改变。
寒飘雪依言卸下了面具,甩了甩零乱的发丝,将面具搁在脚边抬起头。
隔着袅袅烟雾,女魔使的身影就近在眼前。
坐在最深处的人影微微晃动着。那体形与她散发出的气息彷佛过去似曾相识的某个人,寒飘雪不由得眯起眼睛仔细注视。
“呵呵……”
笑声轻逸出口的同时,原本弥漫的烟雾也散开了。
坐在那里的是个娇弱瘦小的身躯。前一刻感受到的气息已不复存在,那是寒飘雪从不曾见过的姿影。厚重的外衣包覆住女魔使的头部,只能看到鼻子以下的部位。原本娇小瘦弱的老妪剪影,转眼竟变成稚幼孩童的姿态。为什么?为什么会以为自己见过那个身影呢?
像是见到幻影,寒飘雪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只能不断眨眼确认。
勾起笑容的女魔使嘴角不见一条皱纹。就这一点看来,她果然有着孩童的外表,但一举一动又是不符合那外表的老成,此刻她正轻轻摇晃手里的烟管。
“啊啊,啊啊,真的很相像呢。果然虎的孩子也会是只虎呀。”
连她的笑声也轻得不太自然,在耳边留下空泛的回响。
“您还记得家父吗?”
“因为我是女魔使嘛。”
女魔使发出呵呵轻笑声。
“女魔使当然记得啊,女魔使当然知道啊,一切都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历历在目呢。”
像是寒飘雪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般,女魔使笑着回答。就算是这座山脉初形成时的过往,她大概也能当成昨天的事情一样侃侃而谈吧。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
“这件事我也很清楚唷。那两个族长都死了,被传染病夺走了生命哪,而且他们也各自留下了一名孩子呢。”
“是的。”
女魔使的低喃声中,并没有对过去感到惋惜的喟叹,也没有嘲笑已逝往者的意思。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仿佛歌唱。
而被歌咏的对象是罗刹部落的寒翔冷,还有修罗部落的赢方裘。
生在乱世时代却英年早逝的他们,最不幸的莫过于不是死在战场上。吹遍这山脉的死亡狂岚摧残腐蚀了两个身经百战的族长身躯,也将他们的未来啃蚀殆尽。
已走到穷途末路的他们会同时前来拜访女魔使,就像是生命中某种必然却又奇妙的宿命。
他们在将死之际前来拜访女魔使,交换了与暴戾武器无关的盟约。结束漫长的战争,携手开创全新的未来。说过了——与身体无关,必须掺入血液和真心才能完成这场婚礼啊。你们早已经无法携手共进了,因为你们手上沾满了太多鲜血啊。”
寒飘雪的目光变得冷峻。这是什么意思?她以眼神追问女魔使。
“看吧。”好似那样的目光就是问题的答案,女魔使轻声嗫嚅:“你正露出‘我什么都不懂’的表情呢。”
女魔使的说法更加深了寒飘雪心中的困惑。没错,我就是不懂才会到这里来啊。我想知道谁是偷走上一任修罗部落族长头颅的凶手,也想知道赢万愁这么抗拒婚礼的真正理由。
“我来告诉你一件好事情吧。稚嫩的,不懂情爱的罗刹部落啊。”
长长的烟管指着寒飘雪,女魔使的声音就像吹拂过山野的微风般轻轻触动耳膜,她说:“你并不是不懂,其实你心里很明白。你虽然明白,却无法理解,所以才会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知道?”
“啊啊,没错,来到这里,初次见到女魔使,到时你的双眼应该会映出你的真心才对。双眼就是水面,你看见的究竟是谁呢?”
寒飘雪几乎忘了眨眼,就这么吸入飘浮在四周的袅袅烟雾。
她仿佛听见自己瞳孔瞬间收缩的声音。幽暗的洞窟里,视野歪斜扭曲,悠缓地摆荡回转着。
我看到了谁?
我看到了我认识的人。
其实我都知道?
修罗部落族长。是谁斩断了他的首级?是谁做的?是修罗部落?还是罗刹部落?
拼命计算所有的可能性,这么做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眼前有抹人影浮动着。
不可能存在的扭曲身影。寒飘雪绝不会错认那股熟悉的气息。
是你。
啊啊,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怎么会
“寒飘雪大人!”
压抑的呼唤声,让原本混浊摇晃的视线焦点瞬间恢复正常。不知何时寒飘雪的视线已落在地面,再不是专注在女魔使身上,仅靠夜翼程不济事的软弱声音勉强维持住寒飘雪的意识。
“请您,确保自己的意识。别吸进太多烟了。”夜翼程机警的建言,让女魔使扬起嘴角浮现淡淡笑意。
“还真是只珍奇的生物啊,看起来就想奇美拉的少年。居然会跟随在罗刹部落的族长身边,还真是奇怪的……”
话说到一半,女魔使的咽喉深处突然逸出一声压抑的闷笑。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这是象征啊。时代已经改变了,还不停地在改变哪。”
寒飘雪不解地抬起头,但率先出声的却是夜翼程。
“我们已经!”
夜翼程用走调的声音大喊:“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您无法给出任何建言,请您现在立刻让我们离开吧!”
过去寒飘雪在与重要人士谈话时,夜翼程从不曾逾越本分插话过。就算是与修罗部落族长针锋相对时也不曾。
该制止、还是改依从,寒飘雪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反应才行,但脑海中的思绪和舌头却无法随心所欲地吐出判断。
明明并不是在蒸汽室里,待在屋外却感觉汗水溢出皮肤表面,已经多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我不是给了吗?说出这种话实在愚蠢,可是我愿意回答你。为了千里迢迢来到这偏远深山,只为与女魔使见上一面的迷途者。”
拿起身旁的拐杖,女魔使缓缓站起身,雪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罗刹部落的新娘啊。”
吁吐着轻浅的呼吸,寒飘雪闻声抬起头。
“你无法变成狐狸。这场婚礼也不会成功。少了一、两颗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再这么下去,不用等婚礼到来,这件事终将逃不过破局的命运啊。”
寒飘雪错愕得差点想一股脑从地上站起来。不等她有所回应,女魔使又说:“你哪,身为一名雪狐,不,身为一个人类,却还欠缺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呀。你少了那个应该要有的东西,因为没有人给你,所以你才不明白啊。因为谁都不肯告诉你,所以你才无法理解啊。不管你的能力再如何卓越高超,你手中的宝剑也不过是场儿戏罢了。”
拿起放在地上的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寒飘雪以强硬的视线望向女魔使。她指称寒飘雪欠缺了某样东西,如果说心情完全不受影响是骗人的。但是,寒飘雪也无法自傲的说自己是个什么缺憾都没有的完美君主。
“我会把欠缺的东西补足的。”
因为我并不是孤军奋战,寒飘雪这么说。这是她的真心话,女魔使却嘲笑这样的寒飘雪。
“所以我说你是在欺骗自己呀。无论何时都只是在蒙蔽你那颗空洞的心呀。那场婚礼不过是装饰,蜡炬般的新娘是没办法发自真心微笑的呀。真是场滑稽的闹剧。不管是你,还是你们,都不会有人愿意追随的。”
“那我该怎么做?”
就算滑稽可笑,仍该完成那场婚礼吗?
我该这么做吗?
女魔使淡淡笑了,寒飘雪感觉世界又再度摇晃震荡。
“陛下!”
肩膀突然被抓住。从夜翼程嘴里吐出的微弱气息,好像从烟雾弥漫的世界彼端传来一般。
“够了,已经够了,我们回去吧。”
“已经够了是什么意思?”
睁着对不准焦距的双眼,寒飘雪喃喃突出蕴含灼热气息的话语。
“寒飘雪陛下,您并没有。”夜翼程用力咬了咬牙根,挤出声音回答。“您并没有缺少任何一件东西。”
听着他过于傲慢,坚决到教人忍不住叹息的确信言词,寒飘雪不禁哑然。夜翼程不由分说地拉起寒飘雪的手腕,转身就想离开。
“不能走,不能这样回去,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女魔使的声音传进耳里,但夜翼程并没有停下脚步。
踩着踉呛不稳的脚步准备离开洞窟时,女魔使的笑声也追随般在寒飘雪身后不断回荡。
女魔使的笑声引发某种奇妙的响动,在耳膜深处这么低喃着:“罗刹部落的新娘啊,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实”吧。”
走出洞窟后,触目所及的一片雪白灼痛了寒飘雪的双眼。原本恍惚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恢复冷静的寒飘雪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挥开夜翼程紧抓着自己的手腕。
“放开我!”
“是!”夜翼程极其恐惧的,连忙从寒飘雪身边退离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