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亥时三刻。
黑寂无声的骆马湖边忽然亮起一片火光,接着便传来一阵战马嘶鸣和人群喧闹的嘈杂声。
千余骑兵衣衫破烂,风尘仆仆一路奔来。
最前边的十余名骑兵校尉簇拥着一位将领。
将领中等身量,白净面皮,神情颓唐,脸上却泛着红晕——这是连日奔逃,休息不足导致的气血上浮。
此人便是一路向南狂窜的山东总兵刘泽清。
刘泽清三月初六收到崇祯皇帝的加急文书,令他火速调本部兵马前去顺天府勤王。
他接到消息后,丝毫不敢怠慢,当机立断向顺天方向派出十余哨骑侦知情况。
另遣手下往顺天虚报捷报,谎言坠马致伤。
然后按兵不动,在原地等待了一天。
探马回报顺天周边战云密布,府镇不断失守。
朝廷赏赐也随之而来。
五十两银子为其捷报赏赐,外加四十两和蟒衣纻丝二表里为其马伤安抚,让其扼守真定。
刘泽清抗旨不从,他立即集结兵马,大掠临清。
随后头也不回地向南一路狂奔,以期走到其他将领前头,抢占江南的富饶地盘。
这一路以来,刘总兵只顾低头狂窜。
甚至路上士卒掉队走散,他也没有功夫管。
因此这支南下的军队毫无纪律可言,士卒所过之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刘泽清本人更是恶劣,自己的战马一旦累毙,就把手下的骑兵踹下马去当步兵,自己跨过战马接着南逃。
经过几日奔波这才到了骆马湖畔。
看着宿迁就在眼前,刘泽清传令让疲惫不堪的队伍停下休整。
他自己也奄奄一息,抱着马脖子大喘粗气,闭上眼睛几乎要昏睡过去。
骆马湖中心突然火光四起,又有几艘快船飞驰而来。
刘泽清命都被吓掉半条,赶紧振作精神,向来船看去。
船上立着大旗,但是他此时体力虚竭,揉了揉眼睛也看不清到底写着什么字。
旁边眼尖的副将马化豹朝着刘泽清大喊道:
“刘总兵快看!
“旗上边写着‘福’‘潞’!
“八成是上月南下的两位王爷在这里避难!”
刘泽清闻言神情略变,心里泛起了嘀咕:
“福、潞二王昏庸无能,家财万贯。
“如今南逃至此,不知在这湖中作甚。
“他娘的,老子星夜赶来,不知道换了多少匹马。
“这两个混账倒是清闲,躲在船上享清福。
“别被老子抓到机会,让这两个作威作福的王八好看。”
马化豹忽然指着前方插嘴道:
“刘总兵快看!那边来人了。”
“闭嘴,老子能看见。”
刘泽清心烦意乱,别过头看到远处来了一队人马。
约摸着十几个人,领头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他未着官服,但是其形貌气质儒雅端方,显是入过庙堂的。
来人打马走到了刘泽清跟前,未待刘泽清说话,便先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
“在下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淮、扬巡抚路振飞路大人的下属,原山阳县令汤芬。
“敢问将军是哪支军队的?”
汤芬故意说的抑扬顿挫,不疾不徐。
刘泽清听到一半,神情大骇,以为面前此人就是名震两淮的路振飞。
高杰何等凶暴,前些日子不正是被路振飞一炮轰散,乖乖帮人家当了徐州看门狗么?
刘泽清赶忙拱手,正准备下马还礼,方听得汤芬悠悠后半句。
刘总兵顿时心中怒极,肝火大动,脸色铁青。
“这路振飞忒也傲慢无礼。
“他自己不来也就罢了,这算怎么个事?
“派个七品县令来问起老子的名号了?
“还他娘的是个前任县令。”
看着面前行礼的汤芬不过是一介布衣,刘泽清正欲发作,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路振飞是何等老辣,他派汤芬在此处看管二王,可谓一箭双雕。
一来将二王牢牢握在手中;
二来汤芬并无官职,即使跟二王整日待在一起,也不逾制。
端的是滴水不漏的奸诈之徒!
“今夜,路振飞这厮敢派一个七品小官前来。
“恐正是要激怒于我,然后留下把柄。
“方便他稍后宰割?
“我当谨慎应对,不可冲动。”
刘泽清素来狡黠,思及此处,脸上的愠色倏地消失不见,抚须言道:
“我道是谁呢。
“原来是汤县令,久仰大名!
“劳路大人和您动问,在下是太子太师、山东总兵刘泽清。”
刘泽清不但客套一番,还特意把路振飞的名字加进来,以示恭敬。
汤芬拱手还礼,只是脸上神情颇为疑惑:
“下官见过刘总兵。
“嘶,下官闻刘总兵奉命讨贼,为何此时却在淮安境内?”
刘泽清叹了口气,狠狠地摇了摇头,悲切道:
“汤县令有所不知,闯贼现在恐怕已经兵临顺天城下。
“我这支部队人困马乏,又缺粮饷。
“招架之功都已没有,还谈什么讨贼?
“实在是支撑不住,兼之我年事已高,腿伤复发,这才不得不南下。”
汤芬连忙问道:
“敢问刘总兵,顺天何如?陛下何如?”
刘泽清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讪讪道:
“我,我来得紧急,实在不知呐。”
汤芬心中冷笑一声,这才说道:
“福、潞二王避难南下,如今暂居骆马湖舟上。
“刘总兵适才说到缺少粮饷。
“不如向二位王爷陈情。
“若是得他们二老救济,兴许可借得几万两粮饷,以解燃眉之急。”
刘泽清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色,赶忙问道:
“二位,二位王爷是几时来的?
“来这里有何贵干?”
汤芬拱手答道:
“回刘总兵,王爷们来了两三日了。
“至于来这里作甚么,下官实是不知。
“对了,下官另有消息禀报。
“刘良佐、高杰、黄得功等将皆已派人向二王请过安了。
“路大人自不必说。
“他手下的淮南兵勇,蒙王爷恩宠,得了不少赏赐。”
刘泽清自顾自地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幽幽道:
“可是我朝素有制度,镇将无诏不能私下面见藩王,否则便是犯了谋逆大罪。
“待刘某下去仔细想想,看有没有周寰的余地。
“何况今夜已深,刘某不敢贸然叨扰,恐惊动王驾。
“不如我先整军在此修整一夜。
“待明日王爷们用过早膳,我再去觐见二王。”
汤芬脸色微变,摇头叹息道:
“非常之事,当有非常之举,刘总兵何必拘泥于此。
“既然您不愿前去,下官便告退了。
“不过,临走前还是好意提醒一句。
“总兵军容浩荡,喧闹之声远在数里之外便已惊扰王驾。
“所幸王爷大度,以德报怨,特派我等在此处接驳大军。
“刘总兵今夜若是不去面见王爷......
“下官担心明日再提军饷的事,怕是悬了。
“恕下官还要复命,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