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将军,你这是干什么?您年纪都可以当我父亲了,我怎么敢让您下跪呢。”楚寒衣一副承受不起的样子,可他也没有让乐骞站起来。
眼神随即从乐骞转向顾墨白,瞬间变得冷厉。
“我说的是他!”
这是顾墨白第一次看见楚寒衣的眼睛,因为楚寒衣从站在这里开始,就不曾看过顾墨白一眼。
顾墨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当他看到,肖遥、乐骞、雨眠霜……在场所有人都盯着他的时候,他才确认,楚寒衣说的确实就是自己。
让顾墨白下跪?
即使是当今云垂帝国的天子,只怕也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下跪。
顾家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州之大,从最东的渤海到最西的腾凉,沿着云道骑马要一个月,从最南的无尽海到最北的沁凉草原,从地图上来看也要二十日。
如此大的疆域,姓顾的也许不在少数,但只有提起顾家,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独心城的顾家。
天下士族千千万,才高八斗者如过江之鲫,学富五车者如盈怀充栋,却无一不以顾门学子为荣。
顾墨白的先祖是有大功于社稷的护国柱石,之后更是代代有人位居朝中要职,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州、道、县、田,公侯将相、山宿野老无所不包。
从来只有人跪倒在顾家“世代公侯”的牌匾前。顾家现在的那位耄耋老人,就算面圣也是不用下跪的,因为他的辈分太长,就连皇帝都怕折寿。
顾家的人,生来就不知道卑躬屈膝是什么样子。
可楚寒衣,竟然要顾墨白跪下。
“你为什么不给我跪下?”顾墨白骨子里的高傲是任何时候都不会减少分毫的。
楚寒衣“噗嗤”一笑,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睑,瞥向仍然跪着的乐骞,说道:“看起来,你只是告诉他我叫什么名字,没有告诉他我是个怎样的人。”
说罢,左手微微扬起,那是和右手同样精致的手,五根修长的手指,似乎小心翼翼地托着一轮圆月,生怕掉在地上摔碎。
“师弟,你觉得什么叫力量?”
楚寒衣发问的时候,肖遥油然而生一种不自信。那种感觉,像是自己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没有一丁点秘密。
肖遥摇摇头,没有答话,摇头的意思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不知道。
他的心中有答案,可隐隐觉得,那个肤白如玉、比女子还要精致几分的家伙,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答案。
“这就是力量。”楚寒衣的左手五指缓缓地并拢。
修剪匀称的指甲上,泛起五颜六色的微弱光芒。肖遥甚至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那绝对是真实存在的。相反,如果不是因为具有超强的神识,他根本看不到那些光晕。
五指并拢、紧贴,掌心扣下,那些五颜六色的光晕随着楚寒衣的手晃动着。
“噗通”一声,顾墨白的膝盖如铁锤一般砸在地上。没有前几日四殿各自垒起的高台,魁首之战的鼎剑台不再是木板,而是砖石。顾墨白膝盖处被鲜血染红,跪下的地方,砖石碎裂,出现两个深坑。
“这就是力量,我亲爱的师弟。”楚寒衣的左手落到腰际,然后继续用手指去触摸右手掌心里的蛊虫。
顾墨白感觉自己的膝盖骨已接近粉碎,经历了淬体的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伤到。他很清楚,最强烈的伤痛并非来自膝盖撞碎的那些砖石,而是某种神秘的力量。
那种力量,让他不受控制地跪倒,像是绝不可违背的神明的意志。
不光顾墨白一个人,还有雨眠霜、冷默、西门厉,剑心四殿的弟子们,无一不瞠目结舌地看着楚寒衣。
顾墨白绝不会自愿下跪,除非外力所迫。可楚寒衣一直站在原地,唯一做的是就是轻轻一扬手。
然后顾墨白就跪下了。
世间真有这样一种武技吗?武者修习到最高境界,真的可以具备这样神一般的力量吗?
“现在,师弟你该明白什么是力量了吧?”楚寒衣笑盈盈地看着肖遥,如同春日里的阳光一般温和迷人。
脸上并没有茫然的神色,乐骞半跪着,脊背挺得笔直,整个身体看起来像一条镔铁铸造的长枪。他是个将军,尤其是此刻,他必须牢记自己的身份。
乐骞是鼎湖剑冢总教习不假,是十步一杀不假,可现在,他只想做回那个久违的将军,北越的将军。这起码会让他保留一点自尊。
和乐骞一样神色肃然的还有痴痴傻傻的翼寒山。很难想象,对一个当世顶尖的武者、一个痴傻的莽汉来说,这世间还有让他保持恭敬和肃穆的东西。即使是天子的龙椅、佛陀的蒲团,或许也不能让他丝毫收敛自己的天性和暴戾。
可自从楚寒衣出现,翼寒山就像个乖巧可人的小孩,又像个敬职敬责的侍卫,一言不发地站在楚寒衣身后,连痴痴傻傻的笑意都全无踪影。
“紫阳。”肖遥有些干枯的嘴唇,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也许是九州大陆从古至今最大的秘密,却没有人愿意为它添上惊讶的表情作注脚。
乐骞的脸上是钢铁一般的凝滞,将军的脸上从来都只需要坚毅。
翼寒山脸上是孩童般的单纯,他只有在说“军妓”和“杀人”的时候,才会像个成年人。
酒中仙的嘴角的血迹未干,看了楚寒衣一眼,眸子里的光芒一闪而过。
顾墨白的脸上,除了难以置信,只剩下不甘和愤憎,那种他曾坚信只会出现在弱者脸上的表情。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肖遥绝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拍手都是如此动听,节奏井然,掌声清脆,力道精准。
肖遥完全不用去看楚寒衣的表情,光从掌声里,都能听得出他的喜悦。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知道,你真的知道。这是天机啊,天机你知道吗?师弟。九州的城池无数,子民千万,能有幸接触到的人屈指可数,而你我,更是这天机本身!”楚寒衣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激动的神色。
即使看见晚阳真人空壳般的尸体,看见蛊虫从方天龙的脊背破肉而出,面对这些常人直欲作呕的场景,楚寒衣都未表现出丝毫的异样。
可听到肖遥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楚寒衣明显表现出极大的震动。
“从你听出我的脚步声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的识海与生俱来的强大。那和这些自以为是的所谓武者,经年累月的锻炼不同。你天生如此。你能清晰地看穿任何一个人,这是上天对你的恩赐啊!”楚寒衣围绕着肖遥来回踱着步子,两手不自觉地搓弄着。
乐骞也好,翼寒山也罢,都从没见过楚寒衣像现在一样。那模样,像极了北越鱼阳城里的嫖客们,站在艳福楼的姑娘的名牌前,不知翻谁的牌子才好。
“不。”肖遥打断楚寒衣的话。
步子和话语被一齐打断,楚寒衣怔怔地看着肖遥,像是个渴望认同的孩子。
“我无法看穿所有人,起码我看穿不了你。”
在肖遥眼里,楚寒衣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那件单薄的衣衫只有白得完全不真实的皮肤,没有真力的流动,没有强健的筋骨,丹田更像赤子般未经任何雕饰。
肖遥知道,楚寒衣,是一个真正的紫阳士,从无数的传说中走来,就站在肖遥的面前,真实里透着虚幻。
楚寒衣的脸重新堆起笑颜,摇晃着脑袋叹说:“师弟啊师弟,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哪。我们不需要互相猜忌,更无法看穿对方。上天给予了我们同样的眷顾,让我们和这些庸碌的世人不同,所以你要珍惜呀!师弟。”
楚寒衣的眼神扫过顾墨白、乐骞,扫过盘坐着的酒中仙扫过躺在地上的剑心殿师徒,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如视草木。
肖遥无声地笑了,学着楚寒衣摇晃着脑袋,说道:“我差一点就被你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