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杰脸惨白惨白的,整个人愣住,像霜打的树叶子,霎时无精打采地蔫了下来。
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七夜和斋月,都愣住了。
“他,他这就算过关了?”连自己都感觉到声音在颤抖,南宫杰打死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前一秒还站在这里安静地说话,下一秒那架古朴的铜钟已经渐次响起。
那是一尊很旧的铜钟,甚至比报国寺的佛钟还要旧些。钟身的铜锈,就足以说明它的年代。要让这样一尊铜钟,发出清冽的钟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日头已悬挂在招贤馆的门廊上,不情不愿地涨红了脸挣扎,却还是被时间一点点无情地拉向西边的茫茫黑暗之中。
就在刚才,肖遥静静地站立在铜钟前,只用一招伏虎拳,就轻易撞响了那尊铜钟,发出了三声无比清冽的钟声。
时间已经不多,在七夜看来,肖遥应该马上离开这里进入下一关。
可是肖遥没有,肖遥在看那尊铜钟,思绪渐远。
凝视着钟身的斑驳铜锈,肖遥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屹立在招贤馆里的铜钟,每一处锈迹,都是刀劈斧凿的痕迹,都是风雨侵蚀的疤痕,都是岁月残留的沟壑,一如命运。
在这个烽烟不息的年代,多少人为了建功立业,浴血拼杀,浮尸漂橹,也在所不惜。一浮屠,五破军,十步一杀,哪个不是手上沾染了无数人鲜血的杀人魔王。就说解烦军的凌云、封染这些人,杀过的人都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无辜。自古成大事必流血,最后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吗?云垂大陆上的神话,那个能力举九鼎的铁皇墨钧,亲手杀的人不下五万,他的称霸之路更是造成了近百万人死于非命。如果每个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近百万人能组成浩瀚的星河。而这片星河,只因为铁皇一个人的野心,全部坠落。墨钧出生的地方,就是江左,那时候虽然不叫江左,也没有骏业城,但是这里世世代代流传着墨钧的传说,这里的人世世代代身体里淌的都是铁皇的血。
一代战神,雄霸天下,是无数江左子弟穷其一生追逐的榜样。
天下,从来不乏野心家。
十年前血洗北阳城的北戎王雷煊是,白芷江北皇甫家的英主皇甫清欢是,此刻站在离宫最高的仰星阁,眺望着招贤馆的白凉是,远在白芷江上,端坐在战船里的江左大都护辰澈亦是。
他们扬鞭一指,便有成千上万人前赴后继。
于是星辰陨落,星河不再。可是没有星辰,天空会有多暗淡啊!肖遥轻叹一声,才发觉脸颊上挂着一行清泪。
为什么要哭呢?奇怪。
“这尊钟,来自北阳城,是历山上的国钟,以前每逢大事,像战事、祭祀、皇家婚典等等,金吾卫就会撞响它。”一个充满悲凉的声音在肖遥的身旁响起。
肖遥扭头看他一眼,擦了擦眼角的泪,平静的问:“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这钟的名字叫云钟,传说是当初武皇帝云嗣业从北阳的历山挖出来的,不撞自鸣,能预判天下大势。”
是个男人,身穿紧身的衣袍,袖口绑了起来,看起来干净利索。
“天下大势,人都无法预测,何况一尊钟。”肖遥不以为意。
“也许吧,不过先主公青夜君去世的那天晚上,这尊钟,响了足足一夜,整个骏业城的人都听见了。据说,那一夜,有不少人的耳朵被震聋,又据说,那个伤天害理的术士也是死于那天晚上。”
男子一直仔细留神着肖遥的神态,想要捕捉到一丝丝细节。
肖遥淡淡一笑,答道:“伤天害理的术士,这个世上或许有,或许没有。不过我知道,至少大人您现在能听得见我说话,起码您没被震聋。”
“嘿嘿,有点意思。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男子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肖遥点点头,表示默认。
“你以前来过骏业城吗?”
肖遥摇摇头,自然是没有。在来到骏业城之前,肖遥一直在山上,跟着师傅学习。
男子摇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凌云跟我讲起你一眼就认出他,我一直不信。”
肖遥沉吟了许久,仿佛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静立一会儿,才抬起头说:“读书,所有的东西都能从书上学到。”
话说到一半,肖遥又改口道:“不对,也不是所有的都能从书上学到。我从小长大的那座山叫什么名字,书上就没有写。我叫它清虚山,因为师傅被人叫做清虚散人,可师傅说,那座山在师傅出生以前就存在,很早很早,那座山就有它自己的名字。”
这下轮到男子沉默了。
按照肖遥的逻辑,这个世界上除了清虚山,万事万物书上都有记载?说这种话的人,通常是书呆子或者傻子才对吧。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数不尽的人,每天都在发生数不尽的事,怎么可能都在书上。
可肖遥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坚定,似乎把读书当成一种信仰。
肖遥眼神里的坚定,使得男子有些动摇。
“所以你从书上认识了我?”男子质疑肖遥的话,当然,任何一个人都会质疑。七夜不会质疑,是因为,他懒得去质疑。
“巢言,西泠郡人,十三岁就加入了江左义军,后来跟随白空城东征西讨,三十岁成为解烦军副将,三大解烦卫之一,解烦卫虽然不专修武道,但你的武道修为已经达到了惊人的落星初境,最擅长的武技是玄阶高级的盘龙枪法。”肖遥平静的叙述着。
这不算什么,任何一个江左人都知道巢言的这些经历,所以巢言几乎笑出了声。
不是笑肖遥,而是笑自己,竟然会听信一个十几岁少年的鬼话,竟然相信这个少年来自一座山,只是靠着读书了解这个世界。这种瞎话,在骏业城的大街小巷,每天有数以百计的街头少年,编出来哄骗小姑娘。
“就这些?”巢言扬了扬眉。
“额,还有什么?”肖遥皱起眉头,右手习惯性地扶着前额。每次思考问题的时候,他都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额头上钻出来。
随即变得如释重负,肖遥恍然大悟地说:“你喜欢吃米糕,喜欢喝冰镇的酸梅汤,喜欢吃白芷江的刀鱼,你喜欢穿紧身的衣袍,因为在一次战斗中,宽大的衣袖被树枝挂住,你没能及时救援自己心仪的女子,白青眉,白空城的长女......”
“住口!你是什么人?”巢言脸上的青筋暴起,右手成掌,暴喝道。
没有人比巢言更熟悉白青眉这个名字。她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武艺超群,一手组建青眉娘子军,白空城和白青夜出征的时候,都是她坐镇江左。白青眉成名一站,正是十八路烟尘勤王北阳之时,交州南蛮联军来犯,白青眉率青眉军迎头痛击。
没道理!没道理!白青眉与白空城一起蒙难,是巢言亲眼所见。个中细节,鲜有人知,巢言心仪白青眉的心思,更是从未显露人前。
没想到,却会被肖遥一语道破。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本无所不知的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