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应该有的元素一应俱全。
石桂舫坐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夫人李贽坐在下首,胖嘟嘟的使女把茶盏分给家主和夫人,茶盘不离手侍立在夫人一侧。
李贽言道:老爷,你那训练方法太狂暴了,役使们都说很妖魔,弄得满脑子都是“石桂舫是个好人!”的声音,行路是这个声音,修剪花枝是这个声音,两只蝴蝶翩翩起舞,说的竟然也是“石桂舫是个好人!”这个声音。
刮风是,心跳也是,几乎无处不是了。他们小声嘀咕说,不敢再妄称你的名字,好像亵渎一样。不得不提起你名来的时候变得小心翼翼,总是挥之不去。
石桂舫假模假样地“拈须”一笑:只是个训练而已,你们知道,我的重点是方法而不是声音,声音算什么呢?走在路上就对了嘛。嗯,怎么不见老夫人?
李贽:我去请早安的时候,老夫人已经起身去南坡菜地那里去了,说早餐不等她用。我估计她的“何所归”功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怕是就在这几日呢。
石桂舫诧异一声:你没提醒过她?话里话外萝卜豆子的都要说透了,老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比我还慧根,点一点就行。
李贽笑一笑:你就吹吧。不过路边的话我说了,我说,练功也不是件着急的事儿,先把基础看准了。比如说,我嫁了你儿子,从进门那一天起,如果我不想换,想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我后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和他有关系,没有关系也是有关系,甚至不再起坐之际想到这个关系。
后来就算把目的忘了,也是这样,这就是那个基础。
石桂舫摆摆手:的确都是路边上的话,你要说生死,说到生死才能说得透彻。
李贽瞪眼:你让我和老夫人讲生死?那老夫人还不得把我冤屈到雪地里去,怎么能开得了口?
石桂舫说:算了夫人,当做我混账,还是我来做这件事吧。明个我把《栩园杂记》那本书摆到老夫人的案头,里面做好标记,老夫人肯定会看的,看了就明白了。
李贽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要做标记的是哪一段:死亡是一个通道,生命要回到死亡那里去。灵魂离开了身体,还必须经过身体。身体僵硬还没有腐烂之前,筑成了一个通道。通道只经过一次就会消失,那是自己的身体,只为一个人的通道,不管去了天上还是地下,都是对死亡的解释。
石桂舫叹气:是啊,地狱是自己的地狱,天堂是自己的天堂,都在自己身上。自己竟然携带者它们而来还无意之中添砖加瓦了,使之更恐怖或者更美好,但现在谁还守着呢?
一时静默。
石桂舫端起茶碗叮叮当当饮一口茶,放下,若有所思地提醒自己和夫人:也许她是故意的呢,翻一翻陈年的旧账,留恋一下这个世界,给自己给别人更妥帖的理由。
报——!
小刘真是夸张惯了,报的声音拖了很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看到老爷和夫人眼睛的绿光都快要变成绳索把自己绳之以法了,立即温顺和干净利落起来:“报!家主,有客来访。”双手呈上。“这是拜帖,这是拜仪。仪礼是甘藜丸两瓶。”
老爷展贴:黄鸟集栩啄我黍,不见长安见尘雾。荷锄带月入桑林,荒园半殿不如无。栩园主人敬拜如仪。
石桂舫:快快有请!
李贽右下回避,石桂舫迎到左入场口,把臂言欢。“一别经年,大兄何姗姗迟来也?”
来访者五十余岁年纪,常见的圆面孔,个头是男人中的矮个子,双目疲惫而无神,布衫布鞋,非常普通的样子。不像其他的那些造访者衣着鲜亮,车马盈途,金玉贵气或仙风道骨。
一巡茶摆上。
来者嘿然出声:大兄何谦卑至此,咱就不寒暄了。我是偷跑出来的,长话短说,特来求问一事。
“何事?”
“求死。”
“别人皆求生,而你却求死?”
“这有什么不对吗?难道我的路走岔了?”
栩园主人,栩园主人,这是栩园主人不假,他一定有了很大起伏的变化,有些不像是他了,对他来说增加了一些什么或者减少了一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不察知被塞给了一些什么和拿走了一些什么,这中间一定有变故。但现在不是非要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如果他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折腾什么都是多余的,且顺着他的杆子爬吧,看看事情会向何处发展。
石桂舫:没,没,你更接近了道路。
栩园主人:请大兄为我言说。
石桂舫:然。这要从光明和黑暗说开,光明代表着生命,黑暗预示着死亡。人们喜生恶死,想要摆脱死亡的亦步亦趋,奔到光明的境地里去,亦无不可。努力面前,努力面前,那地方是要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
一日一日新生,一次一次净化,刚勇决绝,断了身后的路。身后是深渊,妖氛冲天,魔鬼猖獗,无路可退。
心放在前面,心放在光明里,自己是一罐容器,收集和注入的光明愈来愈把黑暗挤出来。肯定有某一部分的中和,光明受伤或者消失了,毕竟从来没有静态的黑暗都是以我们自己作为种子的。
而我们自己有多顽固有多迷惘你是知道的,产生犹豫,信不过自己。问题一来,前路就断了,成了魔鬼的美食。
跑得很疲倦,很不值得,光明是好的,但光明太遥远了,没有安宁没有欢乐,自己说服自己,就这样吧。
这是常路,好像大部分都是如此,以为进了窄门。
其实窄门是另一条路,与常路不是对着来的相反的路而是相近的路,只是着眼点、中心点不同。
求生而不得生,死海里危机重重。当然也有跨到彼岸去的例子,但相比起众多的起跑者真的是屈指可数了。
求死就是我要真正地建立起我自己。
我身存在地狱里,但我以地狱为乐,为什么有地狱为什么是地狱为谁而存为谁而终,若了然不了这个,就别蹦跶着往外跑,绳子套在脚上呢。
地狱有几个说法,一个叫正直的地狱,或者称之为膨胀的地狱,这来自于舒适,根子骨里面千万道禁制都封不住的残念旧想:虽然这是地狱,但我向往天堂,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天堂,一说出来就泪流满面的天堂。
我一定来自于天堂,臣民们都穿上衣裳吧,蝼蚁们不要抬头不要抬头伏下你们的身子。
不是轻视而是恶视,咱们都是来抢世界的,没有高尚只有手段,没有善良只有掠夺。
吃饱喝足行了吗?不行,现在已经不行了,吃不饱喝不足,吃饱喝足还是吃不饱喝不足。我供养的到底是不是我自己?我来自于世界,我是世界的证人,这里有我的一份,有我的多份,我变成了十足的掠食者。
平和和冲淡赶不上膨胀的系数,比,互相握着匕首呲牙咧嘴地比个高低。
低?低都不行,你所拥有的都要拿来献祭于我,最后你还拥有什么,生命,呃,对不起,那正是我喜悦的,唱戏唱了一箩筐,此时此刻才揭露出真相。
正直地狱的意义在于形而下之的道德,也就是路走不准,这么走不对,那么走也不对,不走也不对。反正只能有一个不对,那就不走了。
好,也可能只是打着旗子的好,外在的好,这个正直一直不曾停下来,变本加厉。就如有些母亲教育孩子,锻炼身体很重要,但总是选在孩子看书的时间,而母亲不认为有什么不对。
孩子也气得跳脚。
一个叫失心的地狱。我,我名下的我,我还是我吗?我已经不是我,甚或说我还没有找到我,我拒绝了我,我只是你的构架,你的戏文中的道具,你的另一个你。
心里什么都没有,想有也有的只是触角,我是一堵墙,一堵孤零零站在山坡上的墙,没有任何作用,岁月来侵蚀来腐坏,才感到那就是我。
乱糟糟的,没有篇章没有谱子,存在的理所应当,失去的徒留叹息,我一直在漂浮着飞翔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归何处呢,归处就是冷冰冰的死亡,就像宿命一样。
管他正的邪的大的小的长寿的或短命的呢,只要有想头有盼头就好。家事或者国事,理想还有现实,公与私,欢笑抑或荒凉,都没有根,扎不下根来,我已经失去水分和土壤。
失心地狱是说,路走不对就不走了。不是真的不走,而是从心里把这一块思量挪出去,专注于某些细节,沉潜下来。如雕刻,如练左手字,如锻炼身体,或某些其他事体。
像逃避,也像专注。
这可以暂时阻止没着没落的感觉,凝心一处。但没着没落并没消失,它还会来,时时的来,隔一段时间来,和最后必定要来。
一个叫本来的地狱。
已经被人接受,即便不相信,也不会没有顾忌。
走上层路线的先不说,走下层路线的人,有的就没有这么些顾忌,就是一些恶人。这是他们的不传之秘,但凡有顾忌的人,心里有善良的人,忠厚和朴实的人,有所畏惧的人,都是他们收租子的对象。
而奇怪的是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很多都已经风云一方。
从包括整件事情,通知(通通知道,全知)所有的存在者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超级”的智慧。
我是目的我是手段,我是起始我是结束,我是重生我是死亡,我是你哭的笑也是你笑着的哭,我是你的飞舞也是你的绝望。
你就是来死的,区别只是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都是死路一条,不管走得短暂一些还是长久了一些。
求死是求这个死的道理,我相信你说的求死不是自杀或者破罐子破摔地听之任之,而是为什么是这个结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事情是不是一个中间,从那边流到这边可以,从这边流向那边可不可以呢?
没着没落,最后也有一个着落。可是这个着落为什么造成了没着没落,按照有些人的用语习惯就是,着落为什么开出没有着落的花来?
这是必然,还是偶然的妥协,未然在哪里,为什么不出手;这是偶然,是必然的经过这里,未然知道这个偶然的人的悲苦,又为什么不发一声?
未然是一块冷土?什么也不能生长其上?
对事情而言,生命现象不被理解愁得头都白了,不是没有到达就是走过了,偶尔停下来,眼神不对,语言也不对。
非常陌生,你谁啊,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在这里要做什么?
刚从右侧上场的小菊正蹦蹦跳跳着进入大堂。
这里就和自己家里一样,甚至比在家里还有自由,自由就是里里外外没有揪住不放的东西,自己和自己完全重叠。
今天是怎么啦,自由遇到了挑战,不由得愣住,小脸儿涨的通红。
以为一直一团和气的石爷爷今天疯了,他竟然说,“非常陌生,你谁啊,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在这里要做什么?”
小菊:石爷爷,是我啊,我小菊啊。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吗?
石桂舫恍然大悟过来。
石桂舫:呵呵,小菊啊,请坐。你这次真的是撞在我的枪口上了,我正招待客人呢,快喊叔叔。
客人也回过神来,向着小菊一笑,并不端架子:你好!
小菊鞠躬加作揖:叔叔好,叔叔好!
今天待遇不错,使女从一边拖过来一把椅子让小菊安坐,面前置一张小几,张罗着还分了一杯茶给他。
等打发小菊安静下来,石桂舫扫一眼客人:咱说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