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来人往,男女大人和孩子以及半大的孩子都赶往一个方向,脸上还颇有急色。你无法确切或者没有必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有铺在你的记忆中才会对你产生意义。
或者因为必要才会纳入了你审视的范畴。
这样认识是不对的,记忆是一个隧道的烟云和湿气,记忆的容器也需要产生远古的记忆,那么是谁开了山是谁挖了洞,又放到了十分安全的地方?
不是只有我,我只是其中的一个演变。
我的那些演变,都是必不可少的、一定会出现的内容。不在我身上,就在别人身上。
心灵在虚空之下或者藏在背后,纯净并且坚固,磐石一样守着。但在我们烟熏火燎的焚烧之下,它们还是有点架不住日积月累的意思,为了你的意思,就是被说服向你屈服,城头不停变幻大王旗。
旗子一变,阵营就变了,风向也变了,忍看朋辈成新鬼。谁都是你熟悉的陌生人,稍一犹豫就被拖下水了,拖下了死水。
再不用妙想,不用奇异,过着简单的日子。
也许事情不是记忆什么,而是记忆获得的方式,记忆的天然之用,那是它的壁和它的底。
内容大部分是生活的认知,也是已知。通向未知的门已经关闭,钥匙你自己去争取,现在忽然想收手停住。
再没有发动了,刘振奎也停了写作。
这样的日子不固定,或长或短,是脚踩着的现实。
真的就像生活一样,那些已发生如果不用管他,就不再在你这里发生,在别处在他人那里发生。你没有幕景了,从你这里烟消和云散。
“锣鼓家什敲起来了!”
三哥总是很敏感,不到而知。一年半年久的大队场院要演电影了。很多人已经搬去了凳子占位了。上次是卫生室门口,这次在第一街常家门口,说书的先生来了。坡地里有蚂蚱了。明天晌午的菜只有咸菜了。
锣鼓家什敲起来了!
这有两种情况,一是演戏的,一是说书的。
当时的演戏没有歧义,就是搭好了临时的舞台,演员已经扮好了,或只是化了个半妆,正忙活着布置台子、说着流程或者蹲着吃饭。聚人的锣鼓要早敲,告知人们要演戏了。
声音热闹而情深深,一扫清静,让人的心躁动起来。
小时候总听说有跟着戏班子跑了的,来戏班子一次,这个话题就被重提一次。跑了的都是小媳妇,也偶然有少年。
演戏演到大半夜,人们睡得很晚。很容易地通融一次,第二天的上午不用起床那么早,在家里拿拿放放,上午就溜过去了。
在这个上午最不喜欢听到的消息就是突然传来“谁家的媳妇不见了!”“谁家的二郎或三郎不见了!”之类的传言。
大多数传言都是假的,也有真的。
假的好说,嘘一口气,人家那谁谁是刚巧去南岭干活了,没来得及给家里讲。谁又是在今天被外面有本事的叔叔接到城里去了。
真的时候,人们已经求证下来,某某某真的不见了。
于是人们就沉默。
昨晚的戏演得真好,那戏中人娇媚风情,一颦一笑时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似乎大有深意,那一眼,还有后来无数的眼,还有迷人的微笑,都是专门对着你的,对你说了“很多话”。夜幕下有柔软的手把自己一直藏得很好的遐想掀开了一角,那是一个多情而理想的世界。
白面书生体态风流,谦谦玉种。每一行步,似乎是从自己身上跨了过去,每一个架势打开,自己就是他的远方是他的牵念。唱声撩人,夹着念白。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几日喜春晴,几夜愁春雨。六曲小山屏,题满伤春句。唉,长叹呐。春若有情应解语,问着无凭据。江东日暮云,渭北春天树,不知哪答儿是春住处?
不知佳人雨湿春衫,凝望玉山,那山竟移到我心里头来,那眸子竟也移到了我心上的山里头来,佳人啊,何时你也移到我的眼前来,我们天长地久不分开,不呀不分开。
就这样,山空了,山里也下起了小雨,一种很美丽的虚假把自己带走了。
对庄户人来说,那谁谁某某,走了也就走了,不再在他们的世界存留。
很勇敢地截断,连提都不要提起。
后来每逢有演戏的来,大人小孩都有了自自然然的任务,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要分散了,一小家子人、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小孩不要失散,大人不能走丢。
说书的来了就轻省很多,着重的不是看而是听,远一点没关系,听得到就成。把家里收拾妥当了,才三三两两地赶往说书场。
家里留好了看家的人,锁门全家出动的情况发生在几天后。
说书人或者一人,或者二人,夫妻或者父女或者爷孙,三个搭帮的很少见。一部书说下来要很长时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是它。
停留时间的长短,不在于说得好不好,而在于这个村庄“君子”的多少,他们总是很开宗明义地讲,没君子不养艺人。
总在最紧要的关节停下来,吸引着人们去听,去帮场,钱场或者人场。
还未正式开始的时候有个等人的过门,说书人这时候就唱一些小曲,很才子佳人的那种,才子的偶遇,佳人的春怀。
月当头柳梢头,灯下月下花下,给人一个深情的境界。
道具不拘是什么,总是响彻云霄和云遮树遮,很悠扬很散漫很吸引人的心,三哥也把这个叫做锣鼓家什,意思是有很好听的声音传出来。
那时只是热闹,很多人在一起,这是一个记忆。
记忆留下来,时隔多少多少年之后再回首,不说人群,只说这鸣的锣、响的钹,才发现了空档。一是有鸣锣敲钹的人,一是有听到了这锣钹声音的人,一是锣钹本身。
锣钹本身不容易坏,但经过各种原因,不见了。
敲锣钹的人已经走了,或者依然流浪,或者流浪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听这锣钹之响的人,后来奔向了很多处,或者对于这声响不再想起,完全遗忘。
空档,就是不在两边不是锣鼓锣钹,而只是那一声响。
人生若是如此,就和竹篮子打水一样,到头来是一场空。
唱戏说书的走了,听的看的人走了,只留下了在空响中空想的人。而如果这唱说和听看的人都成为了空响,毫无意义,这不是一场悲剧?
它们不会白白过去的,它们一定还存在,也许只是界域不同。
就算白白过去,谢幕了就成为了幕后人,为什么要白白过去,去了哪里,他们要来要去的意义在什么地方?
刘振奎又拿起了笔来。
他看到他的三哥勤劳着、微笑着一路远去。三哥是真正的痴儿,二十多岁的人有个五六岁的头脑,高鼻深目,非常的英俊。
肯定有目的而来,也许不是为着自己、家人而是民族、国家,或者其他什么目的。正如书上所说:
妇人焉能忘记她吃奶的婴孩,不怜恤她所生的儿子?
即或有忘记的,我却不忘记你。
看哪,我将你铭刻在我掌上;你的墙垣常在我眼前。
是了,是了。一方面魔王第七把刀在城墙下面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好像思索着什么,也好像有什么决心要下。而在他意识的某个地方,神庙的神像起了变化。
石刻木雕泥塑都无所谓,当间站着的是个女神。女神头发野野地飘着,身上裹着野兽的兽皮,身材秀美,神情却非常剽悍。一手叉腰,一手往上举着,好似要去够什么东西。
在她左右两侧,是两个陪衬着她的矮小男人,一个拿着一把木锄,一个腰里缠着一把鞭子,手上提着弓。
底下的众人一拨一拨的进来敬拜,同时献上了自己的供物,有牛羊斑鸠和鸽子,果实粮食和香草。
原民也随着一拨人进来,猛抬头,被惊吓得连忙退出,以至于冲撞了要进庙的人。
神像活了!
神像活了!
拜民大喊,喊完低下头去,磕头如捣蒜。一声喊,声声喊,只要看到神像活了的人都在喊。看见的人更多了,看见了千古一奇。
神像活了。一个大女神像,两个小男神像,脸上表情丰富,面带神秘的笑容,起身迈步,往庙外行来。
神啊,神啊,我们有罪。神啊,神啊,保佑我们。神啊,神啊,收下我们的供物。
拜民哭着叫着,跪伏着。一面把手里的供物抛出去,牛羊也放开了绳子,粮食瓜果满天飞,斑鸠鸽子咕咕叫,远远地爬着让开道路。
神像出门往右走,右边有一条河,河连接着海。
身后哭声震天。
许是人们长久的虔诚和敬拜起了作用,神像活了。许是神本就是活着的,只是人们弄不懂神在什么地方,这才造了像寄托自己的情思。许是神今天刚巧回来了,穿上这件木泥石的衣服,想要有所作为。
可是为什么一直朝河边走呢?
神啊,神啊,拜民不敢靠近,一路跟在后面,情绪激烈,泪水长流。
三神像走进了河里,走到了很深的地方。
河水把两个矮小的男神像淹没了,不见了。
然后也把女神像淹没了,完全没顶。
众人跪在河边,久久的没有起身。
哗啦哗啦,河水开始翻腾,神像又从河里走了出来。
变了,全变了,此神像非彼神像,走上岸来也只是一尊神像,是个男神。三个神像变成一个,女神变为了男神。
男神站到了神台上。
面容大理石一般冷酷和棱角分明,无花果树枝叶胡乱缠在腰间,高大强壮,力量感呼之欲出。双手空着,左手经过腰间去护着自己的右边胁下,右手往上去护着自己的后脑,神情默默。
双眼冷冷的光俯视着又跟了回来的拜民。
拜民跪满了庙宇。
神啊,神啊,你是活的神,你是我们的神。
神啊,神啊,你是什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