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什么
海岛“梯子”在东海之东,东到几乎是东西的分界线,这边叫东,那边叫西。
“梯子”称不上美,只是自然。落叶就有落叶,不必扫。荒草就生着荒草,不用修理。岛南一所茅居,岛北一所茅居,没有打扫过,一直很干净。
南蓬北蒿,这是名字。
衣青衣居蒿,衣素衣居蓬,蓬的左侧接近岛边的地方安着一副秋千,虽然不脏,但衣素衣上架前总还是擦拭一番,因为只有这样才像日子。
衣青衣也喜欢看到衣素衣打秋千,几乎是每日的风景。
海岛的形状像鲸鱼的一个背,大约三四公里见方的样子。除了风不怎么从这里经过外,其他一切如常,听到海浪砰訇和缓缓退去的声音,阳光温和白云徜徉鸥鸟振羽。
小岛简朴就如遗忘,而最后忘不彻底的情状。
衣青衣着青衣,衣素衣着素衣,并不是因为他们着青衣白衣才叫衣青衣衣素衣,他们本来姓衣,名字就叫衣青衣和衣素衣。(至今山东栖霞一代还有衣姓聚居。)
衣素衣最怕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别人寻根问底的问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不管是衣青衣回答还是她回答还是两个人各自说了姓名后,她总在最后补充一句,我们不是兄妹。
那是,那是,问的人笑了,就不再问下去,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其实他们不明白。几回回衣素衣差点就说了,“我们也不是夫妻。”但人家没问,这么紧赶着表白又是什么意思呢,这时候往往很不自然。
衣青衣知道她的小心思,从来不去戳破。
这么巧?刚好都姓衣,衣青衣衣素衣,名字都很像,风采更像。见人家不愿意多言,就心照不宣地有事办事有话说话了。
梯子岛的原始住民是衣青衣,衣素衣偶然撞到岛上来,一住十年,十年后又不得不分开和离去。
回想往事到这里的老何也总是叹息一声,惋惜什么似地摇摇头。
“我要住在这里。”
“你可以住在这里。”
衣素衣直步跑到衣青衣面前,开口就提出了这个要求。接着伸开双臂旋身一转,“这里没有风,但也有风。我喜欢这里。我好想经过过这里,也经过过你。”
衣青衣微笑,很冲淡的模样。
“我还要在那个地方建一个秋千。”
“那地方本来就有一个。”
本来就有?应该本来就有。在衣素衣衣青衣的注看下,一架傲立的秋千徐徐出现,一点一点的出现,逐渐由淡转浓的出现,不是建立而是出现,原先盖着一层衣服,现在衣服消失了,秋千露了出来。
“我叫衣素衣。”衣素衣迫不及待地飞起,往远处高立的秋千架飘去,没有转头地说。
“我叫衣青衣。”
空中的衣素衣停止飞翔,放下仙女散花的姿势,蓦然出现在衣青衣面前,“你姓衣?叫衣青衣?”
“一直都是。”
衣素衣这么问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很巧合。二是她知道这个名字有这样一个人,偏巧不巧的遇上了。
“这个岛就是梯子?”
“是的,一直都是。”衣青衣看衣素衣的眼光像一个苍古的老人在看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
“那我来对了地方。”衣素衣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衣青衣又再次飞起,在去秋千的空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要住在这里!我要住在这里!”
其间二人也离开过很多次,同出同归,一直到五界界壁残损,在召开联席会议的时候,魔界魔王独子姜芽先生正式下聘招衣素衣为妻。
聘礼之一就是“什么。”
衣青衣肯定是不想同意的,他几次从座椅上站起来又坐下去。站起来的时候好像要说些什么,人们几乎已经看到了那几个字,“不行!”“不同意!”“不答应!”但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说不出口。他坐下去的时候非常颓唐,已经抽干了自己,脑袋嗡嗡响着,一切的美丽原来都是为了毁坏,黯然失色。失色失味,嘴里是颗粒一样的苦果。
她来了,她住下了,她走了。
后来旧地重游,那已经是衣素衣走后的第十年,衣青衣穿着一身白衣在史家庄出神的乱走,不时地望着天空。正在这时,隔着几条陋巷有一首童谣突然飘摇而起。
“衣青衣穿白衣,人去屋空秋千立。什么什么为什么,你知她知两心知。”
歌谣唱的是他的心事,儿童唱的,歌谣却是大人的,童音故意的苍凉却很温暖,从远处传来。远,这个空洞,使声音由幼稚转为安慰,转为杏花梨花雨,广漠的高空和奔向莫名前方的人们的身影。
何竟如此?何必如此?既然“你知她知两心知”她也知道,我又何必耿耿荒废时日。从这一天,衣青衣才慢慢释然起来,心里有了一点空,去做他应该做的一些事情。
一切都是“什么”闹的,要不然他们俩应该是一对神仙眷侣。
认识他们俩或其中之一的,在习惯上想到衣青衣的时候就会联想到衣素衣,说起衣素衣的时候也顺口会提起衣青衣。
都是为了“什么”。
什么是一块石头,有些好看,暗红暗黑,仅此而已。但在五界首脑者眼中,却不是仅此而已而是不仅如此,它本身是一件宝物,现在更加无异于珍爱挚宝,因为关系着黎民苍生和万灵万有。
知道“什么”秘密的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的就永远知道,从不会告诉他人,不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不会有任何一条通道可以去获悉。
“什么”自有来历。
史家庄,天上二层。
天界的无损长者,人界的羲伏族长,魔界的广林先生,阴界的阎罗真君,冥界的小长天围成一团盘膝而坐。
中间悬空着“什么。”
族长羲伏高举一手变为九翼大蛇。
广林先生一掌推开,在掌和“什么”之间出现一段静止而青白的火焰,火焰中无数的魔者在各自修功,千奇百状,在自己的世界中。
无损长者摸出一个陶罐,它叫心。
阎罗真君拖着一方小盒子,盖子打开了,五色土分成五堆。
小长天在无声地说话。
天界的主人望没有到,无损长者手中的陶罐是望的法器。望天的望,天望的天,绝望的望,希望的希。陶罐内是一些想法,好的,不好的,不坏不好的。
幽冥圣者派阎罗真君带了自己的“界”来,就是色彩斑斓的小盒子。土终要成尘,土就是尘,事如土人入土,粒粒不自由。
帝释也没有亲临,小长天口沫横飞的“咆哮”就是他的法旨。
天不是越往后越大,而是越往后越小。
小代表着远,远是隔离,绝望,无法介入。
天上二层那里越空洞越刚强,外圆都硬了,没有色彩和风。
史家庄的众多人翘首看着,远一些小一些如在尘地。
但其实不是。
绝不是。
起!
羲伏族长大喊一声。他这一声出自肺腑之里,动于三田之内,如同霹雳之雷,能断山止水。可是大音希声,他周围的四位都没有听到,却是看到了这个“起”字。
地上的众人也没有听到,但空气震动,一块石头砸在身上传到耳朵极内之处,是这个“起”字。
衣青衣是联席会议的人界代表之一,站在他左侧的是陈窗羽,右边的是张晓宇。
衣素衣是衣青衣的伴档,现在的话叫随从人员。
衣素衣站在衣青衣身后,她“听”到了“起!”
起!
很孤独,很深,孤独就是深。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的行深,安忍和静虑的密深,天风姤和地雷复的藏深,紫河车和三尺剑的功深,无根树的根深,活水江河的水深,呼吸以踵的气深。
还有独和孤的怕深。
一件事情开始,很多件事情也要开始,围绕着这一件事情开始和开始。开始成了平常,就难以有静止下来的时候。一天天是开始,一顿一顿饭是开始,开始是新的希翼但也是对旧来说的烦人。
她知道第二层天正在做的事情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关系到天下苍生,但她没有对这件事的任何些微预感,正因为没有预感才怕。
也不知道怕什么,反正是怕。
悄悄望着衣青衣的背影,望着他仰望空中全神贯注的姿态,衣素衣忽然伸出手去,伸出手去握住了衣青衣的手。
衣青衣的心硬梆了一下或者凉了一下,接着手就软了和暖了,回握住了衣素衣的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