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仙听了娘子一番说话,便道:“娘子深谋远虑,料决如神,自当领命。今夜我和你庆赏七夕佳期,待明天早上,我往南滚街去见永昌叔父,问他可有诚实可靠之人,如果有的,即便寄去便了。”谈过正事,天已傍晚,就叫小青暖酒端肴,摆在桌上,夫妻对坐饮酒,同赏七夕良宵。少时明月东升,倍添兴趣。许仙道:“我想上界牛女双星,尚且鸟鹊填桥,一年一度,何况我等凡人,任凭你十分恩爱,难免有分离的时候呢。”娘娘点头道:“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和你图久之计,回念家乡,这就是君子务本的办法。但明日写这一封信,须要留神。”许仙请问怎样写法,娘娘便把信上应写的说话,一一指示:“开头除问候起居、叙述契阔外,从你配到姑苏说起,多承永昌叔父收留,替我作伐成婚,这是装做妻的体面,只说嫁来奁资不少,因此开张店铺,继承父业,兼行医道,银钱颇有盈余。惟客居终究不便,久后还须回返故里。只为许氏一脉单传,祖父坟墓,缺乏祭祀,定耽不孝之名,被人唾骂。说幸叨在至亲,不得不仰仗大力,有费清神,奉上银子三千,代买附近居房一所,预作根基之地,日后归来,方不致家徒四壁了。如此说法,你姊姊、姊丈一定快活的。”许仙道:“足见娘子大才,说得有理,自当遵命。但今夜七夕良辰,且与你尽欢才好。”小青在旁斟酒,你一杯,我一盏,直吃到酒阑席散,方始上床安睡。次日许仙清早起身,便往南濠大生堂去。却巧行里有便船回杭
州,是王永昌的亲族中人,顺便可以代递银子,起程只在两三日内,不得迟延。所以回到家里,连忙写好书信,把这笔银子送去。过了六七日,得到杭州的收据,方才放心。怎奈许仙正交着竹节运,欢娱未久,愁恨又来。
荏苒光阴,何等迅速。七月一过,已将近八月中秋了。中秋佳节,苏州城里自有一番景象,这是年常的旧例,或商店,或人家,有的挂灯结彩,有的搭台唱戏,打太平醮的,齐月宫的,各家摆着香案,烧着大香斗,点着大蜡烛,陈列许多古玩珍宝,争奇斗富。说得很好听,上保求生意茂盛,合境平安的。这里专诸巷一带,接连间门大街,东西中市,更是个最热闹的地方。所以当地的闲汉头脑,当做一件公事,大起忙头,带了一班游手好闲的小弟兄,到处敛钱。如果打触待佛,搭台做戏,还要叫他写疏簿,他另外又要钱的,挨家逐户,这里地段上,出钱的居其大半,更注重着有名的大商店。只剩保和堂一家不要写疏,因为手下夥计们辱骂了他,故而情愿自家待佛。一应灯彩摆供,也归自己独办,不劳费心。那个头脑得到手下报告,心里恼恨异常,便吩咐众夥计道:“我们且把疏簿写完了,先定堂名,全苏州城内城外最好的几家,完全定下,所有一切灯彩,都拣鲜明新样时式,和那玻璃角灯,也要早些租赁下来。那么,好叫这个杭州客边的人,灯也没有租处,鼓手堂名也没有定处,倒倒他的霉,也出了我们的一口气了。”这种说话,明明有意欺着异乡人,你想可恶不可恶?许仙那里知晓,正所谓强龙不斗地头蛇呢!要去租赁鲜明的灯彩,都回说没有时新的,去唤堂名鼓手,也只有极不堪的,好容易勉强将就,反惹得街上闲人,哄然大笑,齐说很气概的大药店,弄得这般样子,真正倒尽他的霉了。你一句,我一言,连那些哑喉咙的堂名,不成腔的鼓手,也都走了,弄得许仙愈加羞愤,钻头不出。店堂里坐不牢身子,只得避到里边,忍气吞声,闷昏昏直上楼头,急步走入内房,把外面的衣服脱下,帽子丢过一边,含着眼泪,红着脸儿,身子斜睡在床上。这副形景,娘娘不懂他为了什么,坐到床沿上去问他。许仙还未脱孩子气,受了别人气恼,反在自家人面上装腔作势,因为平常日子被自家人引惯的了。娘娘问道:“今夜店中供奉香案,结彩悬灯,何等热闹,正好出去照料,怎么反到房中睡了呢?”许仙发恨道:“如今做不得人了,被他们欺死了。”娘娘道:“那个敢来欺你,快快说来,做妻的与你排解。”许仙道:“说来实是可恨,因为这里年常旧规,要打三天清醮,敬奉神明。那些闲汉挨家写着疏簿,要写我十两银子。”娘娘道:“这也是小事呀!”许仙道:“虽是小事,他们却出口骂人,故而我不肯写给分文,自愿独家待佛,不要他们费心。他们赚不得银钱,心头怀恨,把上等的堂名灯彩,一齐包办了去,弄得我这里无从租赁,勉强杂凑成功,反招他们嘲笑,说我的敬神,实是现世,叫我在苏州怎好做人?站在人前,有何面目?倒不如死了罢。”娘娘见他这般怨命,也有些着急,想我来报答恩情,总要他天天
欢喜,没有一些烦恼为是,便道:“你何不早说呢?想我等身在异乡。苏州风俗未谙,既是闲汉上门,要你写银十两,你应许他也不妨。这等小人只贪小利,和他斗气,太不值得。到如今费了钱又不讨好,反被他暗箭所伤。但事极细小,说什么削了面皮?我劝你休要烦恼,管叫你到了明天,街坊上个个称赞,你道好么?”许仙道:“若得如此,那是最妙了。不知怎生博得人家称赞呢?”娘娘道:“我父传下几件无价宝物,耀目增辉,可称得世上无双的活宝。陈列到外边去,定可叫你脸上顿生光彩。”许仙道:“那么,娘子快去取来我看。”娘娘便唤小青拿钥匙,开那边一只大官箱,把这几件古玩取出,准备明天赌赛。小青一听,暗想大官箱里,没有什么古玩,叫我拿出什么来?就对着娘娘一看,娘娘即丢了一个眼色,催促道:“你快去取来呀。”小青心灵,早已会意,嘴里应是,假作找寻了一回,方说道:“丫头记得放在抽斗里的,怎么竟不见了?”娘娘佯怒道:“这钥匙是你经管的,怎说不见?贱人这等不当心,还不与我跪下!”小青居中一跪,亏他装得像,搔头摸颈,好似再也想不出的样子。娘娘更是十分做作,大骂小青这贱人,如此疏忽,当以家法处治。又向许仙说道:“你去取一柄斧头来,待我把这箱子劈了,还怕不见么?”
此刻许仙坐在床沿,看见娘娘动气,又要责罚小青,自己倒不动气了,即便起身道:“娘子何必性急!今日天色已晚,就是拿了出来,也须明天摆供的了。且待来日清早,我去唤一个铜匠来,再开这箱子,也还不迟。若说小青,不过一时记不起,料想总在房中,决不会丢掉的。这是小过,还可宽恕,只要以后当心一点。请看我的薄面,饶了打罢。”娘娘道:“做妻的生性燥急,要这件东西,不得见面,总是气恼的。”许仙劝解道:“娘子不用气恼,饶了小青这一遭。”娘娘就趁势说道:“既是官人讨情饶恕,小青起来!你明日再找不出来,哼,哼!”小青方站起身子,许仙便差他下楼吩咐小二关店,端正晚膳上来。因为到了夜间,灯彩已收,无颜到店,就在房中饮酒吃饭,与娘娘谈谈说说。预料明日把宝物摆设在外,定然脸上威风,就是没有灯彩,也属平常。所以仙官心里欣然,多吃了几杯酒,已经醉了。扶到床上,霎时便呼呼的睡熟了。娘娘方对小青说道:“方才倒难为了你了。”小青道:“娘娘说那里话来?丫头明白的。”娘娘道:“我今夜有一事托
你:此时初更天气,你替我驾云到昆山顾府中,他那里有几件活宝,借来比赛,两日后便可送还,料也无妨。”你道顾府中的宝物,娘娘怎生知晓?原来是小青在娘娘面前夸奖过的,所以就差他走一趟。
小青奉命即行,一道青光,穿窗而出,脚底生云,望东直到昆山,在顾府庭心中落下,见书院中灯还未灭,耳边听得朗朗读书的声音,便用舌尖舐破纸窗,向内偷眼一看,正面居中坐着锦云公子,旁边有一人打瞌睡,是书房伴读的老家人。此时将及三更,为什么不是值书房的文琴僮儿?因为前番容情瞒蔽,故而夫人把他发在门房里去的,现在换了一个年老的承值,有些见识,不致误事。小青一想:人还未睡,怎好进去?只得用一点小法子,便从窗缝里吹了一口气,直送到顾生面前,其味很香,好似贼人的闷香,透入鼻孔,就打一个呵欠,伏在书案上睡着。那老家人更是不必说了。小青方伸手推进长窗,回想着多情多义的郎君,相离只有一月,怎能忘却!我道他容颜憔悴,一时难以复旧,谁知反胜从前,未免动了感念之情。但是今番特来借宝,未可造次,将身一径入内。凭你重门关锁,总是无妨,他有娘娘教的开锁咒。就走进储藏珍宝古玩的书轩,记得顾生曾经说过,第四口红木橱里,藏着宝物,只消念几句咒,锁已解放,开门取宝,只拿了三件。那三件呢?是钧天奏乐图一轴、八卦时辰香炉一个、羊脂白玉净瓶一只,其余古玩尚多,要算这三件最佳。借了回去,开起胜会来,定可叫相公脸上增光。当即变了一条包袱,把宝物包好,背上肩尖,在胸前打一个十字结,仍将门户重重关锁,然后出来。她如果就此回家,人不知鬼不觉,或可后来无事。那知小青惹祸
招灾,到了外边,见公子睡曾未醒,心中留恋旧情,就走近公子侧首,将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叫声:“顾郎醒来!”锦云从梦中醒转,抬头看见小青,吓得魂不附体,喊一声:“不好了!夜壶精又来了。”小青急忙向外,一到庭心,便驾云回去了。这一来,正所谓画蛇添足,我且慢表。
却说顾生一声大叫,老家人也惊醒了,问公子做甚么?公子道:“我看见那夜壶精又来了。”老家人道:“有这等事,那还了得!待我去唤兄弟们起来,四面搜寻。”说罢就走,霎时合府家丁齐起,搜寻精怪,连仆妇丫环们也起来了。夫人闻信,大吃一惊,传唤总管顾能入内,商量善后事宜道:“妖怪或者未死,重又出现,须防他要来报仇!你可陪着小主到苏州,登堂拜谢,补送礼物,向仙人讨一个安全之策,免生后患。”总管领命退出,吩咐众弟兄不必搜寻,大家安睡。他自去安排礼物,准备明日赴苏,陪着小主一同前往。
不知到苏以后,是否与许仙会面,看见小青盗去的家藏宝物,弄出事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