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娘娘算定今日午时,灾难临身,出于仙官之手,所以纠缠夫君,在旁陪伴。只要挨过了午时,就可脱免此灾。当下兜兜搭搭,从牙床上抽身起来,时已不早了。夫妻下床后,小青送进脸水,仙官过来要洗,却被娘娘阻住,嫌他自己洗脸不干净,亲手替他慢慢洗好,无非捱延时刻罢了。又替他梳头发,扎网圈,戴上头巾。耽耽搁搁,等到头已梳好,早膳到了,双双同坐吃了一餐。饭毕,又叫仙官在妆台边坐了,“看我梳妆”。许仙道:“我一定要下去帮帮姊丈了。邻舍朋友都要来贺喜,我理当在厅堂上接待他们为是。”娘娘道:“今日孩儿满月,要算吉期。稍停一刻,我和你一同穿衣下楼。”许仙道:“我去一去就来,好么?”娘娘道:“平时做妻的百依百顺。我这几句话,你也听从了我罢!”许仙道:“娘子既然执意如此,我就不去更衣。”身子在方凳上坐下,靠近妆台,看娘娘十指尖尖,解开了头绳,弄散了头发,拿起一只木梳,理着青丝。其实是很容易梳通的,他却左梳也不通,右梳也不通;或是梳通这一面,又乱了那一面,原是有意如此。暗想已是已牌时候,只须挨过午时三刻,就算有什么风浪,也不妨事了。
娘娘正思想间,外面却来了一个催命的活无常。你道是那一个?就是东楼上的丫头秀琴叫声“许相公”,说道:“对门金家要赎押头,
纹银店里夥计,说是相公经手的。因为他死了娘,所以这样要紧哩!”许仙道:“娘子,你可听见么?金家的押包,是我锁在柜中的。他们又死了人,要紧得很。这便怎样呢?”此时娘娘听了,心里想想看,死了人实在要紧的,赎这锭银子,应当早些交还才是。算算这个恶时辰,也相差得有限了,难道我放了他下去,就要死的?也有的不信,偏要与阴阳强一强,试一试看!况且人有好心,天必从之;或者转祸为福,也未可知。转定念头,方说道:“既如此,我的头也梳好快了,你去赎还了他,就来同我下楼。”这一来,娘娘真正软心肠,还道存了好心,自有好报。那知软了一软,立见灾殃!这也是劫数使然,避不掉的!一来被黑鱼精无知妄动,累及他受罪;二来法海虽成佛果,尚未忘吞丹宿怨。看过第一回“仙踪”的,便能理会得到。原书纵不写明,我却要略述几句,点出此中眉目。不然,法海明知他奉金母之命,下山报恩的,何必苦苦追求,硬要来募化檀香,把许仙骗上金山,酿成他“水漫”一重极大的罪案呢?
数言表过。仍说许仙听娘子肯放他出外,他就来到厅上。见许多客人坐着,大家都起身拜揖,连称“恭喜恭喜!”许仙道:“各位请坐!我去检还了押包,进来奉陪。”当下到了店中,把押包检还金姓,就此转身入内。肚里一想,省得与邻友们兜搭,耽延了时刻,故此不走中堂,却后西边穿进去。经过回廓,想不到那个法海禅师迎面走来,念一声“阿弥陀佛”,便说:“许仙你向那里去?”许仙好生惊诧,问道:“和尚,你从何处来的?”法海道:“我是空中来的。”许仙道:“来此做什么?”法海道:“老实对你说,今天特来收镇你妻子白妖。”许仙忙道:“我家娘子好好是人,何尝是妖怪呢?”法海道:“你休得执迷不悟!前夜可会见梦中的光景么?”许仙道:“梦寐难凭。就是妖魔吃我下去,我也情愿的,与你什么冤仇,这般苦苦的作对?快些出去,谁要你来多管!”这两句,确实是许仙的良心话,并不是迷恋话,和那前番两样,所以后来还有人原谅他的。
当时许仙这样说,要想一溜烟逃进去,竟被法海走上前来,一把扯住,发怒道:“许仙,你难道忘了金山之事么?如今你随我这里来!”不容许仙自己作主,怒冲冲扯了他就走。吓得许仙魂飞胆落,好似忤逆子见了雷公,意欲脱身,那里能够!双眉紧皱,脸涨通红,竟被法海拖到厅堂上面。众邻友等见了,互相猜测,不知为了甚么缘故。有几个开口问道:“许大爷,这个化缘和尚,是那里来的?”许仙道:“这和尚不是来化缘的,他是从金山寺里到此。因为前番在镇江时,与我会过,今日到来,是要捉拿我家房内美貌娘子的呀!”众邻友听了,齐声怒骂道:“放他娘的屁!和尚只有偷女人、骗女人、拐女人,决没有捉女人的道理!先打他两个嘴巴,拍拍醒他的魂灵,然后大家动手,打他一个死!”法海连忙说道:“众位居士,不要发怒。只因那许仙的妻子,是一条白蛇,千年修炼变化人形。老僧今日特来收镇此妖,但要许仙亲自动手。若过了今日午时,他就要逃走了。”众人道:“你这个和尚,只怕是个痴子!别人家的妇女,这样风风月月,标标致致,能能干干,齐齐整整,道道地地,一位美貌女娘娘,说什么是个妖精!简直在那里放屁呢!不要信他,我们把这个贼秃打死了罢!”法海道:“众位暂请息怒,有所不知。许仙妻子实是蛇妖,我有二个金体,就叫许仙拿进房中,在他头上罩了,立见分明了。倘若不能收拿,听凭众位处置便了。”众人都说:“这句话倒也不差。想必这一个小小体孟,怎能装得下一个人?分明是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的。就拿进去罩一罩,打什么紧呢?”许仙却总是不肯进去。法海连连催促:“休得延挨错过了午时,快去收罩此妖!”众人又在旁边七张八嘴。弄得许仙疑疑惑惑,胸无主宰,手里虽拿着法海给他的钵盂,身子却是不走。
这个当儿,当得古人有两句话,叫做:“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倘或此时有个人来阻挡,再挨过三刻,到了未时,这钵盂就拿不动了,结也解了。那知数已注定,偏偏来了一个白虎星官。你道是那一个?就是他的姊丈陈彪。见许仙迟疑不决,便道:“仙官,你怎么这等痴呆,各位之言,一些不差。你就拿进去罩他一罩,也不害事。如果真是蛇妖,拿了去也罢;若不是精怪,自然把这和尚处治,岂不两全其美么?”许仙听了这话,仍是疑惑不定:“难道我妻真是妖怪不成?我且休要懊恼,且看他的法力,究竟高也不高。只求没有风波,就好办他个妖言惑众之罪,不但众人帮打,要送官究治,打断他的腿条!”一头想,一头走,放轻脚步上楼。
走到房门跟首,见娘娘还坐在妆台畔,两把青丝分披左右,仍未梳好。他原不过借此延捱罢了,暗想:这个时候,怎么官人还不上楼?”所以停了手,呆呆等候,那里知道后面有人来了!仙官站立在房门外,手里托着这个钵孟,要想与娘子说明此事。不料那作怪的钵儿,口中透出一道金光,呼的一响,说时迟,那时快,对定了娘娘头,落将下来。娘娘此刻魂不附体,大叫一声:“不好了!”一交跌倒。钵孟罩住头上,犹如泰山压顶,腹内好比乱箭攒心,周身发抖,遍体酥麻,小脚在楼板上和擂鼓一般。两只眼睛看定了许仙,惨声说道:“阿呀官人,痛死我了嘘!”许仙道:“我原不肯拿进来。都是邻友们说不妨事的,我竟一时疑惑,拿上楼来。本要与娘子说明,想不到这个东西,见了娘子,就飞将起来,连我说也说不及,拿也拿不牢了,煞是作怪。且待我扶你起身,与你取了下来就是了。”当即过来扶起娘娘,用力推扳,全然不动,和那生根铁铸相似。娘娘道:“我知道你今日,又要被人哄骗,因此不许你下楼。我只道祸福惟人自召,谁知死生有命,数总难逃!但如今头上疼痛难熬,怎生是好?”许仙见此光景,也明白他是个妖精,便道:“你既然是灵蛇变化人形,平日应该与我说出根由,我自然不上他人的当了,决不害你受这样痛苦的。”娘娘道:“你那里知道这缘故呢?不是我不肯吐露真情,却因说了出来,犹恐吓坏了你。你在前岁端阳,亲眼见过,我实是峨嵋山上一条蟒蛇,知你是个胆小的人,不说明白,尚且害怕,何况说破根苗呢?我原为报恩起见,找寻万里,才得与你结为夫妇。岂知劫数临头,顷刻间便要拆散鸳鸯了。我此时还是人形,再停一刻,只怕免不得出乖露丑了。”说罢呼痛不止。
这个作怪的钵盂,慢慢的合下,已及双眉。娘娘没法,只得跪下哀求道:“佛爷既要收妖,也待我夫妻分别几句,永诀一番。还望慈悲为本,暂缓片时!”又叫许仙代为一求。许仙道:“我想娘子也有法的,怎么脱不下来?”娘娘道:“你不知佛法无边,我虽有法,也难逃生。这事原来我不好,前在江中斗法,水漫金山,害及生灵万万,果然罪犯天条。我也算过阴阳,原知有难,早想远走高飞。只待孩儿满月,便要归山。怎奈罪孽已深,无可幸免。我死本不足惜,只可怜鱼水恩情,叫我如何舍得你啊!”许仙道:“我也舍不得你呢!”娘娘道:“丢不下未满一月的孩儿,可知道做娘的今日归西!还望你把这孩儿,托付姑娘抚养。我做的衣服,共有两箱,梦蛟可以穿到七岁,好叫他将来知道我的手迹。还有一说:我看你平常日子,身上衣单,不知寒冷,腹中饭少,不知饥饿,带着几分孩子气,怎能够独掌门楣!我死之后,你须要续娶一位贤德妻子才好。”许仙道:“这是我再也不娶的。天下妇女,那有娘子这般贤德!阿呀,我好心痛呀!”夫妻抱定,号淘大哭。古人有两句诗道:“世上万般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悲伤之际惊动了床上的梦蛟儿,喔哇喔哇的啼哭起来。这也是天性相关,不期然而然的。娘娘听了,更是凄惨。要想过去喂一口乳,怎奈头重难移,不能举步。许仙道:“你丢不下孩儿,待我抱来与你看看。”就到床边抱起官官,忍不住流下眼泪,双手递给妻子。娘娘叫一声“亲儿梦蛟,做娘的要与你分别了!”那官官本来停止了哭,一听得这句话,他又哭将起来。娘娘抱到胸前喂乳,官官实在乖巧,一双小眼睛对定娘娘只管哭,把乳头吐了出来,一定不要吃。娘娘见官官这般光景,越发心疼,加上了十分苦楚,说道:“儿呀,你长大起来,须要学得成人,做娘的死在阴司,也是瞑目的!”说到伤心处,越看越难过,忙叫仙官抱去,放在床上。又嘱咐道:“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处飞。如今我大难已到,身死之后,劝你休把我想念。也是我红颜薄命,前生注定的。倘然你思念妻子,损坏了身躯,我在阴司也觉不安。此时你要看我,请再看看,顷刻间便要身丧黄泉了!”许仙惨不成声的答道:“娘子死了,我也不愿独生,倒不如和你同死了罢!”这时候,双双哭倒在楼头,我书中却要说到小青了。
小青因为官官今日满月之期,厅堂上要款待贺喜的亲朋,备办酒肴,所以一早就到厨房下,充当厨司,端整肴馔。切的切,烧的烧,烹的烹,炒的炒,忙碌得不得开交,却未曾一步上楼。忽听得外面跑来一个丫环,叫声“青姐,不好了!”小青忙问:“秀妹妹何事惊慌?”秀琴道:“我方才走到厅堂廊下,只见当中坐一个和尚,听说拿了钵孟,要收你家娘娘。众客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许相公疑惑不定,毫无主张,拿着钵盂上楼去了。我有些不信,也到西楼去看看,竟被我看见了,害我吓杀!阿呀,真真不好了,夫妻双双跪倒,啼啼哭哭,一只黄金色的钵盂,罩在娘娘头上,面涨通红,头发披散,合到了眉毛边。青姐姐快些去看看嚏!”小青一听,大吃一惊,好比雷轰头顶,急忙忙奔出厨房。
是否先上楼去见娘娘,要许仙为难,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