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氏大娘与法海吵闹了一场,弄得法海没法,方准暂放白氏出来,再会一面。于是陈彪从旁劝解,唤得一乘轿子,请大娘坐了,他与许仙、法海等相随,一行人众,出了墙门,在街坊上一路前行。那大娘身坐轿中,思念弟妇,哀哀啼哭,好似送丧一般悲痛。嘴里唠叨诉说,骂了法海“秃驴”;又骂许仙“畜生”,再恨丈夫兄弟不肯出力,告到当堂。只苦死了贤德的弟妇,冤沉海底。哭到伤心处,许仙听得姊姊的话,更加悲悲切切,泪下千行。这时候,引动了街上闲人纷纷谈论,当作新闻,毋须缕述。
少时出了城关,已到西湖塘上,面前就是雷峰夕照了。法海止住了步,便与众人聚集在山兜里。许大娘起身出轿,站在一旁,看法海如何动作。法海忙将钵盂拿到手中,叫声“众位请看”,向下一倒。
只见一道白光,白氏娘娘坐在地上,他的花容月貌,仍和从前一样。大娘过来叫“弟妇”,他回叫一声“姑娘”;许仙过来叫“娘子”,他也回叫一声“官人”。两下相见哭做一堆。左边许仙将娘娘扶住,右边许大娘挽住了手,又叫“弟妇”道:“我方才闻得你受了飞灾,害我哭死还魂,想念及你。你是个贤德的千金,秃驴偏说你是妖精,不该变弄神通,暗使邪法,把你身躯藏入钵中。我与秃驴拼命,才肯将你放出。如今我和你一同回去罢!”娘娘道:“姑娘,我是不回去的了。”大娘问是何故,娘娘便据实说道:“我本是峨嵋山上的蛇妖,与仙郎结下夙缘。只为受恩深处,终须报德。那知祸起金山,难逃罪孽。这是注定的劫数,劝姑娘不必伤心掉泪。他年罪满,有归山的日子,原可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现在我并无别事牵挂,只要你代我抚养蛟儿,费这一点心,我在空中,定然保佑你身体康健,福寿绵长。此刻不能久待,与众人叙话,我要下去了。”许大娘道:“梦蛟孩儿,是我女婿,自然尽心抚养,长大成人,与我女儿团圆花烛,诸事放心。我只是舍你不得呢!”娘娘道:“多谢姑娘。我要去了。”许仙忙叫:“娘子不要去。”娘娘道:“我和你尘缘已满,本属前生注定,劝你不必悲苦,当心保重身躯为第一。做妻的千言万语,难以细嘱,从此恩情两处分开了!”许仙道:“阿呀娘子,我情愿和你一同下来的嘘!”
娘娘只回答一声“使不得”,那法海把禅杖在地下作一个圈,口中喝一声“地下速开”,只见雷峰塔下,裂开一条缝,约有二尺许宽阔。法海就对着娘娘说道:“我有偈言四句,听我道来:安心静住在雷峰,二十年时苦用工,倘得红尘永不染,飞升天上乐无穷。牢牢记着!”娘娘道:“谨遵佛爷指示。”法海道:“就此下去罢!”娘娘对着许仙,含了一包眼泪,把头一摇,化作一道白光;众人觉得一阵眼花撩乱,娘娘竟不见了。地上仍旧合而为一,毫无形迹。许仙哭倒尘埃,滚来滚去,好不惨伤。口中不住哭叫妻房,情愿和你死在一处,忽然跳起身来,要将头撞到山石上去。却被法海唤住道:“许仙休得如此!白氏与你还有重逢之日,老僧和你三年后,再在金山一会便了。我自去也!”道未了,顿起一道金光,腾空而去。众人见了,尽皆惊骇,望空礼拜。
只有许仙痛哭不止,倒在地上。大娘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陈彪在边劝道:“仙弟不要哭了。常言道:人死不可复生。况且他又未死,何苦这般悲伤?待我扶你起来罢!”回头又唤大娘道:“你为什么也是这样痴心?方才弟妇对你说过的了,还要哭他什么?快些回去罢!”当即命轿夫打轿过来,大娘坐了,郎舅二人携手同行,一径回到家中。秀琴扶大娘出轿,到了房内,就叫丈夫雇定乳娘,怀抱梦蛟孩儿。杂事休表,单说许仙归家后,如痴如醉。陈彪又劝解了一番,送
他回房安睡。便得了一病,来势甚凶,一连数日,家下事情都亏陈彪替他料理,还要去请医生诊治。总算服药有效,仙官脱离了床席,身体强健如初。但想起娘子身埋塔底,不知何年何月,再得相逢,所以无情无绪,闷闷昏昏,走到那里,心中便想到那里,落下泪来。陈彪见他这般光景,无非劝了几句。只因事情忙碌,里面乏人使唤,忽然想着了小青,眼前不见他的面,便向许仙查问。许仙不好实言,只说小青已经逃走了。陈彪心内明白,一定也是甚么妖精,看见主人这样,他就远避他方了。不再向仙官根究,自去办理他事。
只可怜许仙寂寞凄凉,每日啼啼哭哭,连店中生意也都不管。这一天,走到西轩看了一回,又上楼看看娘子遗留的形迹,弄得这般冷落萧条,索然全无生趣:倒不如我也抛撇红尘,游身方外,免受那愁烦的苦况了罢!但是娘子已冤沉塔下,我也遁迹禅林,叫那梦蛟孩儿,他日长大起来,难觅父母形踪,如何是好?呆想了片时,暗说“有了,我不免画就娘子真容,自己剪下青丝,留在家中,好待他成人以后,知道爹娘遗迹便了!”想定主意,就到书房中坐下,调好丹青各种颜色,铺好一张素纸,取笔画将起来。莫说他不是画家,就是画家名手,也难画出娘娘千娇百媚的真容。此时许仙只有先闭上了眼,定神想了一想,然后落笔描摹。好得他生性聪明,略知一些画意,所以画将出来,虽不能十二分相像,却也有七八分样子,尚不失庐山真面。等到画完,眼泪下了不知多少!自己细细看过后,决计将自己头发剪下,除却这三千烦恼丝。取得剪刀在手,肚里还是寻思:想我父母遣下的身体肤发,岂敢毁伤?今日将发剪下,未免身担不孝。但此时弄到这般光景,我也顾不得了。便咬紧牙关,除下头巾,将发一齐剪去。仍旧札好网圈,戴上头巾,外面还看不出是光头。他就把画图卷一卷,连头发一并用纸包好,放在一只描金匣子里面,封锁停当,预备交与姊姊,将来归还梦蛟,好知道爹娘的遗物,宛似与双亲聚首一般。还有他亲娘自做的衣服两箱,一齐交出。上楼收拾完了,方在墙壁上题了四句诗。又恐怕姊姊拦阻,回身取了几两银子,藏在怀中,作为盘费。然后拿了箱匣,匆匆走上东楼,叫声“姊姊”道“我有几件东西,托你收藏好了。这两箱衣服,是我妻做给孩儿穿的,一岁到七岁都在里面。那一只封锁的匣子,不知放着什么物件,临别时嘱咐我,极关重要,将来付与孩儿观看便了。”说到其间,眼泪扑簌簌掉将下来。许大娘道:“我看你悲哀过甚,哭得两眼都肿了。怪也怪不得兄弟,我做姊姊的尚且抛撤不下,常常悲痛,何况你三年恩爱的夫妻,怎能一旦抛却呢?但是哭也无益的了。我好比泥人劝着木人,劝你以后宽怀些罢!”许仙颤声应了一声“是”,又叫一声“姊姊,我去了!”大娘还算机警,忙问:“你要到那里去?”许仙并不露马脚,回说到街坊上去闲步散闷,就要回来的。大娘听他说得是,也就放他走了。
此时许仙含着眼泪,走出门来,要到西湖拜别姣妻。行至雷峰宝塔相近,移步上山,仔细认了一认,正是此间。他就放声大哭,跪倒在地,哭叫贤妻,自怨“误听人言,弄出是非,害得妻离子散。我本欲一死相从,只为临别时听你吩咐,故此偷生在世。如今我已剪发为僧,愿在深山静处栖身。还望你怜念我思妻一念,休恨做夫的薄情,暗中保佑我无灾无难,得遇名师,唤醒迷途。得使他年有相逢之日,好与贤妻分诉离情,我愿已足了!”说罢,抽身起立,一径如飞而去。此刻半像痴来半像呆,不分南北东西,逢人便问名山何处。后来有人指引到云栖去,就此披剃做了和尚,无非拜佛诵经。三年之后,出游到金山寺,遇见法海,说明因果,待到十九年,才会亲生子,不须先表,按过一边。
仍旧回转身来,再说许仙出走的那一天,太阳已将西下,家中不见他回来,陈彪命人分头寻觅。好几日不见踪迹,毫无着落,忙进去告诉大娘。大娘道:“前天兄弟只说街坊上闲步散闷而去。看他愁容满面,半像痴呆,只怕寻了短见,也未可知。”陈彪道:“我且与你到他房中,看看光景,可有形迹没有?”大娘点头称是。便一同来到西楼上面,看了一回。陈彪见墙上题的诗句,就念与大娘听道:“妻亡子在绝红尘,并与凡人不是亲。禀告同胞休挂念,禅林深处去修真。”大娘道:“照诗上说来,我兄弟已去做和尚了。”陈彪道:“怪不得没处追寻了。只好慢慢察访的了。”大娘越发心中悲苦,想“兄弟已看破红尘,把这千斤重担,要我一人挑着,眼看兴旺的门庭,霎时冰消瓦解,好不痛心。如今没有别法,只得把西楼封锁,待儿成人长大,重振家声,方不负我抚养一番心血!”
当下从西楼回来,陈彪见他心头烦恼,常用好言劝慰。从此大娘渐渐舒放愁肠,尽心抚养梦蛟,比亲生的尤加几倍。数年以来,却喜无灾无晦,光阴迅速,好似飞一般的过去。看看梦蛟已有七岁了,生得品格轩昂,相貌出众。陈彪夫妇商量要延师教授。况且遗下薄薄家财,足敷应用;梦蛟又聪俊异常,可以读书赴考。将来倘得功名成就,岂不光耀许氏门庭?大娘把这意思说出,陈彪大为赞成,便说:“我也久有此心。我早已访得一位姓张的儒生,他的品行端方,学问渊博,就住在我家左近。暂缓数天,便送他上学便了。”
夫妻商议已定,拣选了吉日,先行通知了张先生。然后到了这一天,陈彪亲送梦蛟去上学攻书。朝夕往来,绝无间断。年虽幼小,天天在书馆中勤读,不贪游戏,只爱读书。而且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原来天上文曲星官转世,和那常人不同的!不但陈彪夫妇十分欢喜,就是馆里这位张先生,也很爱护,另眼看待着他,反招了同学们的妒忌。
那日张先生有事出去了,一堂学生,好似老鼠不见了猫,就大大的放肆起来。有的捉七子,有的摸四方,有的串戏法,有的说笑话。惟有许梦蛟动也不动,看也不看,只顾读他的书。这一来,更叫同学们注目。内中有两个学生,一个叫周文信,一个叫卫奇官,文信是生徒中的魁首,生性刁滑,善说笑话,最妒忌许梦蛟,有心要毁谤他。还未曾过来开口,那个卫奇官却先到梦蛟跟前说道:“我和你来豁蛀虫蛀杀老土地罢!”梦蛟道:“卫世兄,我是不会的。”奇官道:“那么,围六局,或是变戏法,你道好不好?”梦蛟也回说不懂。奇官道:“这也不会,那也不懂,难道你只晓得读书么?”此时周文信趁势过来插嘴道:“卫奇官,你还不知道他的来历么?他不是人养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游戏了。”奇官道:“不是人养的,倒是石头里生出来的么?”文信道:“你既不知道底细,我来对你说了罢!”
不知周文信说出甚么话来,毁谤梦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