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梦蛟在馆中读书,因为陈彪夫妇把前事隐瞒,暂且改姓为陈,梦蛟还未知道。所以周文信有心要说笑他,对着卫奇官说道:“你不晓得么?陈世兄的娘,是个蛇精呀!”梦蛟道:“周世兄,为怎么这般出口伤人!为人在世,那个没有父母?我的母亲是蛇,你的母亲也不是人了!”周文信道:“原来陈世兄一向还在梦里不成?你叫梦蛟,现在的不是你亲生父母,是你的姑爹姑母呢。你亲爹名叫许汉文,你亲娘是个白蛇精,养了你刚及满月,就被那和尚拐去了。还有多少说话,我也不对你讲了。”梦蛟听他说得有头有脑,不像捏造出来的,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我母亲好好住在家里,怎生就是妖精?但他的言语讲来确实,我且回家去问母亲,倘属虚伪,再和他理论未迟。”因此伤心下泪,拿了书包,就此一路归家,奔到里面,双脚乱跳,哭叫:“母亲在那里?”
要知梦蛟为什么叫许氏大娘为母亲呢?原来彼时托孤的时节,梦蛟只得满月婴儿,尚不知人事。许大娘将他抚养,直到今年七岁,还将他父母的细情,隐瞒未露。所以认作姑母为母,姑爹为父,如何得知此中委曲!
那时啼啼哭哭,见了大娘,哭诉道:“阿呀,母亲吓。今日孩儿真要羞死了!”许大娘问他:“何故这般模样?你且好好的说与为娘知晓。”梦蛟道:“孩儿今天到了学堂,先生出门会友去了,一班同学,都好游戏,独有孩儿依旧勤读,不肯和他们胡闹。那时有个同学叫做周文信的,自将言语毁骂我爹娘,我好恨呀!”许大娘道:“周文信怎样说你?你且说来。”梦蛟道:“他说孩儿本是姓许,母亲是个妖怪。说我母亲被那僧人拐去,父亲也早已远往他乡去了。我说母亲现在家中,他说现在母亲是你的母姑。孩儿听了这话,好生骇异。我又有甚面目,再在书房诵读呢?故此拿了书本回家,望母亲还我亲娘。”大娘道:”你休听旁人胡言乱语!儿本是陈姓亲生之子,这话当不得真的。你应该坐在书房,等候先生回来,把这话告诉他,自然先生要处置他们了。”梦蛟道:“他说得孩儿置身无地,非寻常戏言可比!道我不是陈家骨血,与堂上爹娘是两姓的,故而不及等候先生,我便回来了。因想此话定有来历,到底姓陈还是姓许,生我的亲娘在那里,请母亲说明了罢!”嘴里说着,身子跪倒在娘怀里,啼哭不休。许大娘因他年纪尚小,告诉他也是无益,恐他反要分心,思念亲
生母亲,虽见他这般形景,也不免淌下泪来。但此时未便说明,只好硬着肚肠,仍旧逼令他再到书房。怎奈梦蛟执意不肯,哭得死去还魂,无休无歇,定要母亲说出根由,“若再隐瞒,受同学们的羞辱,情愿悬梁自尽。”许大娘道:“你乃孩子家,不可执之一见。爹娘现在这里,何须再问?怎说另有爹娘?我只恨这个周文信,捏造谎言,没来由凭空骗你这孩子呢!”梦蛟道:“那个周文信,不是孩儿的对头,倒是孩儿的恩人,怎好恨他?”许大娘道:“别人家的父母,也能谎说,如何倒是恩人?”梦蛟道:“他若不说,叫孩儿那里知道?”许大娘道:“既如此,你去问周文信就是了。”梦蛟道:“母亲尚不实说,怎叫孩儿去问别人呢?我劝母亲不必隐瞒,究竟亲生父母,现在何方,还请母亲快快说明,好待孩儿认这么一认。”许大娘不接他的话,故意问道:“学堂里你执意不去么?书也不要去读了么?”梦蛟道:“书是要读的,只要快些还我亲娘来。”许大娘道:“难道我不是你的亲娘么?”梦蛟道:“你是我的姑母呢!”许大娘听了,假作怒冲冲的说道:“畜生,敢在我跟前这等大胆放肆么!”立起身来,在桌上取了戒方,又骂道:“畜生你听信谗言,回家与我淘气。我就打死你这无知畜生,料也不妨!”梦蛟并不畏惧,甘心打死,只求“还我妖怪亲娘,和那姓许的亲爹,现在到何处去了。”跪在地上哀哀痛哭。
大娘看了,也是悲伤,要打也打不下去。“看来瞒不过的了,我就将始末根由,与他讲明了罢!”便把戒方放下,说道:“儿不要误会我意。我因你年纪尚小,暂且隐瞒过去,欲待你长大成人,自然要对你讲明了。如今被人说破,你又执意要问,我也不得不说了。但是说将出来,好不令人心痛呢!”此时梦蛟停止了哭,静听母言。大娘叫他起身站立一旁,先说“你父亲姓许名仙号汉文”,与自己是同家姊弟,然后说如何在湖塘遇见你亲娘白氏,成亲以后,因赠银是赃物,徒配苏州;如何重与汝母相见,在苏开张药店,到了端阳,现出原形,把你父亲吓死,幸得你亲娘盗得仙草,救活还阳的;如何昆山治病,顾公子来苏酬谢,正值中秋赛宝,见了三件宝物,说是你父亲偷盗的,告到当官,幸蒙昭雪,方始来到镇江。说到这里,欲待不说下去,怕他听了伤心。梦蛟却定要根究此事,大娘只得继续说出,说你的亲娘,如何先到镇江开店,再与你父相逢,不料金山寺有个法海和尚,募化檀香塑佛,你父独助成功,被他款留住了,你亲娘上山取讨不成,和那法海斗法,水漫金山,激成大祸,你亲娘逃到此间,又得与你父相会,投奔我家,他腹中已有了你,数月后你方产下,刚及满月,法海又找寻你父,就把亲娘收在钵中,现出小小一条蛇形,镇压在雷峰塔下。从头至尾详细说了一遍。若照原书弹唱起来,足有一大篇。是从前经过的事实,说了又说,岂不惹厌?所以大加修削,只说道几句,就算数了。大娘说到他亲娘合钵一段,泪下如雨,捧住了孩儿,双足乱顿,苦
塞咽喉。梦蛟也是滔滔泪下,叫声“母亲”,道:“但不知我亲爹现在那里?”大娘道:“你父亲一去七年,毫无音信。临行时有遗迹留在楼房,你且随我去看来。”梦蛟点头应是。大娘便手携孩儿,来到内房,开了一只描金匣子,取出许仙剪下的头发,和一幅真容画图,给他观看。并说道:“这是你爹爹为你亲娘受难之后,剪下的头发,画就的真容。遗留在此,他就不别而行,连音信也不通了。”梦蛟见了亲爹的头发,亲娘的真容,虽知道亲娘在雷峰塔底,却不知亲爹现在何处,不禁大哭悲伤。心头痛切,一时昏晕了过去。慌得大娘捏人中,唤孩儿。渐渐苏醒,叫“爹娘”,道:“想我梦蛟枉做男儿,已有七岁,到今日方知始末。恨只恨法海这狗秃驴,造孽人家,罪难宽恕!我有朝一日遇见了你,定要斩下你的头颅,方雪我恨!只是我虽见遗容,图画究属虚空,我想到西湖上去,寻见亲娘,才得放心。”说至此,拔脚就走,只叫声“母亲,孩儿就此去了!”大娘不防他这一来,忙叫“我儿年纪尚小,去不得的!”那里还能够唤得住?人小脚快,早已如飞的出门而去。急得许大娘没有法子,先命人追寻了一回,并无踪迹,只得去报告大爷知道。
陈彪闻信,却巧县衙中公事方毕,慌忙回到家来。见娘子着急下泪,急问梦鼓儿为了何事,走出门去的。大娘细诉情由,陈彪听了上项的话,便道:“这等看起来,他已不在城内了。你且不用悲伤,待我亲自到西湖上去,包管寻得孩儿回来。”说罢便行,一径向西湖方面赶去。我且慢讲。再说梦蛟才得七岁,怎知西湖在那里?只因寻亲心切,一路逢人
便问,打听雷峰塔在何处。自有人指引路径,一直向前行去。见雷峰塔已近面前,他就走上山坡,高叫:“亲娘在那里?孩儿梦蛟在此,快快出来呀!”走一步,叫一声。就是铁石人听了,也要下泪。好容易走上山坡,已到雷峰塔边,他便双膝跪地哭叫“亲娘”道:“你生下孩儿七岁,一向如在梦中,那知道亲娘这般的苦楚!直至今日才得梦醒,特地赶来拜见亲娘。为什么儿叫亲娘,亲娘竟不答应一声?难道亲娘不曾听得,不知道孩儿在此么?如果知道我孩儿,为什么不出来见见,好叫孩儿安心呢?阿呀亲娘呀,想孩儿劬劳未报,枉为男子,生存在世。亲娘休怪孩儿来得不早,实因向来并不知闻。孩儿今以后誓不归家,情愿陪伴亲娘,过此一生的了。怎奈空费找寻,亲娘仍未见面,倒不如撞死山坡,到地下去找访亲娘罢!”梦蛟越哭越苦,咬紧关,正要在山坡上撞死。幸亏陈彪气吁吁的
跑到塔边,嘴里连说“好了好了,在这里了”,叫声“梦蛟”,道:“你竟独自一人到此,可晓得亲娘在那里?”梦蛟道:“在这宝塔底下。”陈彪道:“小小年纪,知道甚么!既知在塔底下,怎能看见?快快同我回去。”梦蛟道:“孩儿是不回去的了。”陈彪道:“你不回去,住在此做甚么?”梦蛟道:“孩儿要见了亲娘,和他一同回去的。”陈彪佯怒道:“你这无知的孩子,益发痴了!这样性儿,怎生是好!此刻劝你不听,执之一见,不肯回去,在此啼哭,有甚益处?家内母亲虽不是亲生,也抚养到今七岁,一番心血,如今害他十分悲苦,十分着急,又累我寻到此间,吁吁气喘。你自己仔细想想,只怕你心上也过不去。况且天色晚下来了,还不快快同我回去么?”梦蛟见陈彪有些动怒,并且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暗暗思想,却是不差,便回心转意道:“孩儿愿同爹爹回去了。明天再要来的呢!”陈彪含糊应允。梦较重又跪倒尘埃,拜别袋娘,泪下成行。陈彪将他搀起,叫声“我儿,待我抱你回去!”梦蛟道:“孩儿还能走得。”嘴里虽是这般说,其实已经乏力,勉强跟着陈施行走。三回五次,叫着“亲娘”,真可称得世间罕有的孝子。到得家中,天已薄暮。陈彪带着梦蛟进房,埋怨大娘道:“这都是你不好,险些儿弄出大事来了!”大娘道:“这原是我不好。如今不必说了。”又回头对梦蛟道:“儿吓,你怎么这等胆大,独自走了出去,害我心头着急异常。以后不可如此!若说张家书馆中,谅你也不肯再去的了。明天待你爹爹访个名师,请到家中教读。你须要格外用心,日后得能上进,也使我不负你亲娘一番托孤呢!”陈彪道:“你母亲的话,句句金玉,须要依从才是。何况你是许氏一脉单传呢?”梦蛟道:“孩儿谨遵爹爹母亲训示,再不敢胡乱行为。将来倘能读书成名、侥幸博得一官半职,孩儿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总要报答抚养深恩的。”陈彪又嘱咐他不可把思亲之苦,常挂在心。梦蛟口虽答应,心中放不下悲苦,急成一病,绵延多日;后得名医诊治,转危为安,陈彪夫妇才得安心。辞去了那位张瑞和先生,另请名师教读,不须细表。
如今却要说小青了。小青虽是个妖怪,也曾修到数百年,能知人事,与白氏意气相投,主婢相称。自从娘娘合钵后那日便逃走到玄山风洞,修炼飞刀,要替娘娘报仇。
不知小青炼就了飞刀,可曾去找寻法海,雪此仇恨与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