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青在北玄山黑风洞中,坐了十四年,修炼飞刀,一定要替白氏娘娘报仇。那一天尘缘忽起,移步下山,想起“法海妖僧,仇还未报,当日娘娘被他欺侮,合在钵中,收镇雷峰,至今未脱此难。我不如驾云前往南方,探视一遭。”他自仗法力高强,炼成了九把飞刀,无人能及,定可斩此秃驴。所以定了主意,一径向南方而来。不料这番举动,早被法海知晓。毕竟法海已归人道,修成正果,殊非等闲可比。他仗着佛法无边,前番收了白妖,镇压雷峰塔下,却逃走了青蛇,知他避往北玄山,已有一十四年。这天法海忽然心血来潮,算得他尘心已动,不日来要与我缠绕。便带了白玉瓶,准备收镇青妖。因此借住在灵隐寺中,布下了天罗地网,管叫他自来送死便了。等候了多日,却不见他招寻到此,我不如迎上前去,收服此妖,完了这一段公案。当即走出山门,向前缓缓而行。早望见前边烟雾迷漫,凄风飒飒,迎面吹来,不知为了什么,书中暂且慢表。
再说小青自北向南,来到杭州,落下妖云,正在雷峰塔前。他便双膝跪下,叫声“娘娘,我小青在此。自别到今一十四载,那一天不想念你!追思前事,怎不痛心!我几番劝你回山,修炼玄功,你却要报他救命之恩,千辛万苦,并无怨言,还要替许氏传宗接代。那时产下官人,我又劝过你一次,你又说等他到了满月,方可告别归山。那知道大难临身,仙官听信法海谗言,忍心把钵盂合在你头上,好比鱼入网中,难以逃脱。此时夫妻分别,说不尽千般痛苦,还撇不下小小婴孩。我却愤恨已极,要吃仙官和法海,怎奈你扯住了我,不许我在此放肆,叫我逃生保全性命。我只得离了许家,隐避在黑风洞内,修炼飞刀。故此十四年用尽苦工,一心要找寻法海,斩断雷峰,一雪此恨。只不知这几句话,你可在塔中听得么?”
其实娘娘早已听得,现在假作耳聋,心中也转着念头,暗暗说:“小青呀小青,你虽待我不差,谁知你今日大难临头,不能逃适!我若对你说明,又恐泄漏天机,反增罪孽。只好硬了心肠,各顾自己的了!”所以任凭小青诉说,寂然不发一声。小青那里知道内中的情由,又叫声“娘娘”道:“你平日与我声应气求,为什么今日寂寂无声?若要和我小青见面,须在里面帮我一帮。”说罢起身,用他的法力,把那宝塔摇上几摇,那知动也不动。他还道古塔造的坚牢,想不到佛法高深,怎能破得!好比蜻蜓撼石柱一般。急得小青十分暴躁,柳眉倒竖,怒气冲霄,暗说:“我小青变化无穷,难道这小小塔儿,就推不倒了么?”既而一想:“我何必空费气力?倒不如变出火来,烧去了罢!”所以有人说火烧雷峰塔,并不是白状元烧的,实在是小青烧的。原来雷峰塔是一座玲珑宝塔,四围都有彩画栏杆,和从前的虎邱塔,现在的北寺塔一样,却被小青当时烧过,变成了一座光塔。曾经到过杭州的人,想必见过的。因为此塔传到民国手里,索性完全坍倒了;还亏得近代有摄影机,留下几张照片,后人还可以相见雷峰夕照的遗影呢。
数言表过。仍说小青作法,放起一把火来,顷刻间烟雾冲霄,火焰高逾千丈;妖风煽动,势更猛烈。早惊动了湖塘上许多的人,仰着头远远观望。都说雷峰塔失了火哩!这一来,足见小青莽撞得很。
幸喜雷峰塔不曾烧坍,如果烧坍了,只怕娘娘也要烧死了。
小青正当用火烧塔,却来了法海禅师喝声:“逆畜,休得无礼!胆敢用妖法烧塔么!”手里举起拂尘,展了几展,那阵妖风已定。立即走上山坡,大骂道:“小青逆畜,你不思漏网一十四年,我因好生之德,前番任你逃遁,不来追寻。今日你又到此间,擅使妖法烧塔,作此大孽么?”小青正在那里烧得高兴,听得有人高声喝骂,回头一看,见是法海,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秃驴!我正在寻你,你倒自来送死么!”法海道:“我今特来收你。早早俯首皈依,还可稍赎前愆!你可知道白蛇比你的功行高大,尚且收埋塔底,何况是你?”小青道:“秃驴休得多言,看我的法宝来了!”手起一把飞刀,向法海顶上砍下。金光一道,飞在半空。法海抬头一看,念一声“阿弥陀佛”,就将莲花禅杖向上一撩,早拨入西湖水中。小青见他破了法,又飞起一把刀来,照样无效。他便一时性发,将七把飞刀尽行祭起。虽然利害,怎及得法海的佛力!禅杖向空一连几拨,竟把十四年修炼的工夫,尽归流水。
此时小青计穷力竭,只得现出原形,好大一条青蛇!眼似铜铃,齿如利刃,扑将过来。法海却不慌不忙,在怀中取出白玉净瓶。真是佛家宝物,金光闪闪,直透九霄!小青见了,要想逃遁,那知天罗地网,早已密布!宝瓶的光芒,将他照定,小青怎能逃得脱身!便把头摇了一摇,蛇身渐渐缩小,对着瓶中钻进去了。法海收了小青,正欲抽身下山,闻得香风阵阵,瑞气腾腾。举目一看,却来了南海大士观音菩萨,善才龙女侍立两旁。降下祥云,开言问道:“法海,你在此做甚么?”法海稽首答道:“启上菩萨,弟子收了白妖,不意青妖又来作怪,故而在此收除。”菩萨道:“如今青妖在那里?”法海不敢朦蔽便说:“现在瓶中。”双手将瓶呈上。菩萨接过宝瓶一看,不觉又起慈悲之念,便道:“你今除了二妖,那白氏皈依正道,功成满足,待他贵子出仕,自可超升。那青妖目下虽已收伏,日后恐生他患。此瓶待我带去,可无他虑。你自去罢!”法海不敢不遵,就此拜别了菩萨,回转金山不提。菩萨也驾起祥云,带瓶回南海去了。小青在瓶内安心修道,且待他功成脱难,书中再行提及。这一节,归结小青,原本就算一回。
似嫌篇幅太短,因此将下回“逼试”并入内。
又要说起许梦蛟了。梦蛟自从七岁上学攻书,直至如今,不觉又是十二年了。回想父亲离家远去,已有十九个年头,杳无音信。母亲白氏被法海所害,埋身塔底。因此他时时想念双亲,心灰意懒无意功名。虽去年身入泮宫,也是无心插柳柳成阴,再不想飞黄腾达的了。“抱恨终天,百身莫赎,就是做了高官,有什么荣幸呢?”那日正想到伤心下泪的时候,许大娘推门走入,梦蛟起身叫应母亲,然后彼此坐下。许大娘道:“目前会试在即,你应当打点进京,以图上进才是。”原来元朝向来不考举人,秀才一直进京会试,所以大娘有这几句话。梦蛟听了,一声也不答,双眉紧锁,坐在一边。大娘又道:“我见你说起功名两字,脸上顿有愁色,却不知为了何事?况你年已成了,难道读了书不想登科的么?”梦蛟道:“不是孩儿不想功名富贵,不想耀祖荣宗。只因思念双亲,此心如醉,还贪图什么金榜题名呢?”大娘道:“你说那里话来!想你父亲幼失爹娘,一无所靠,也是我将他料理照管。后来娶你母亲,成为夫妇,生下你来,传流许氏宗桃。虽然不在眼前,你可知道那十九年来,怎得过去?也是我费尽心机,终有今日。想我抚养着你,哺乳三年,也可算得母亲。我的说话,也该略听几句。为什么全然不顾,这样的执拗成性呢?幸喜你青年已人学门,还指望你名题雁塔,价重龙门。谁知你不愿身入宦途,岂不是寒窗勤读,枉费工夫么?”梦蛟道:“孩儿并非不听母言。只因亲生爹娘不在眼前,故而这样的。”大娘道:“我也不来怪你。不过我还有一
说:彼时不读书、不上学,倒也罢了,也可做些生涯,把持家业,生男养女,过此一生,原不必妄想了。如今你身人泮宫,青云有路。你若还不想功名,苗而不秀,一世做个秀才,辜负我多年抚养,不伶不俐,虚度光阴。知道你根底的,尚可原谅,只怕不知道的,背后讥笑你无才无识哩!”
许大娘这几句话,竟把许梦蛟提醒了:“此时我若不想做官,一来要被同庠文生讥笑,二来自己亏得姑母抚养长大,难道一生靠着姑母养老不成?如此一想,实在我太觉拘执不通了。”忙说道:“母亲言言金玉,使孩儿茅塞顿开。从今以后,决不负母亲训示,用功读书便了。”大娘听他回心转意,称赞道:“若得如此,不枉我一番心血,把你抚养成人。也叫旁人敬重我了!但如今正逢大比之年,开科取士,你应该整备进京赴试了。”梦蛟道:“若说赴试入围,却不是孩儿夸口,功名犹如拾芥一般。”许大娘闻言大喜,来到外面对丈夫说了。陈彪也很快活,连忙拣选了吉日,整备行李,打发他起身。梦蛟禀告堂上,要到雷峰塔去走一遭。当即单身来至雷峰塔下,见此塔已与从前大不相同,惨然无色,已变了塔儿的形状,竟有些不认识的。幸向旁人盘问,方知火烧的情由,心里愈加悲痛。便在塔前跪倒,诉说进京赶考一事,特来拜别亲娘。拜罢抽身回去,不必细表。到了下一天,收拾停当,船只早已雇定,行李发下,陈彪夫妻相送梦蛟,吩咐了几句说话,梦蛟就此拜别。许大娘又叮嘱他路上要格外小心,保重身体,洒了几点别离的眼泪。陈彪也道:“我夫妇二人全靠着你。若得状元及第归来,我就退除差役,不到县衙了。望你一路平安,不必记挂我二人。”梦蛟唯唯应命。陈彪又唤进童过来,吩咐道:“大相公不曾出过远门,路上须要你小心服事,回来重重有赏!”进童应了一声“是”,便说:“大相公下船罢。”梦蛟辞别向外,许大娘送到堂前。陈彪却陪到船边,看梦蛟踏跳登舟,船家解缆开船,方始回转家中,毋烦细述。
只说许梦蛟离家远行,身坐舟中,寂寞无聊,惟下思亲之泪。幸得天助顺风,一路挂着风帆,滔滔前进。那天进了江南地界,到了姑苏,看不尽青山绿水的风景。又过几日,行抵镇江,舟船将近金山脚下,船家走入舱中,说“这里是金山寺,称为名胜之区,大相公可要上去游览?”梦蛟听说到了金山,触动了往日心事,便道:“我要上去的。”船家答应退出,就把船摇到那边来。梦蛟走出舱门,抬头向金山一望,心中十分痛恨,暗骂“法海秃驴!我与你不共戴天!如今顺路到此,我要认认他怎样一个凶恶的和尚!”
腹中一路寻思,船已到了,傍岸停泊。梦蛟回身换过衣巾,飘然上岸,观看山景。只见寺院嶷峨,非寻常庙宇可比。两旁排列着合抱的松柏,东西围绕着曲折的石栏杆;一对青狮,分开左右;正中朱漆山门,上悬金字匾额,写着“江南第一山”。进得寺门,又见佛像森严,炉香缭绕。从石砌的甬道上了月台,便是大雄宝殿。一排长窗开着,走出一个小沙弥来。梦蛟便上前去动问。
不知可会遇见法海,是否与父亲相会,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