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娘娘和小青出罪后,多蒙佛祖垂怜,度脱凡胎,改换仙骨;并说二人与许仙还有未了姻缘,赐给葫芦一个,金函两封,促令再下凡尘。青白二氏奉了佛旨,却因脱胎换骨,稍有耽搁,方始下山。不知天上一日,世间已有一年。那天来到西湖塘上,正值夏末秋初,湖山不改,风景依然,只少了春天的桃红柳绿。略略游玩了一回,走到雷峰塔边,娘娘想起前事,珠泪双流。记得当年埋身塔底,好比在黑暗地狱中,何等苦闷!还亏我修炼千年,能保得身躯不坏。不然,只怕已经粉骨碎身了!伤感了多时,方回头叫声“青妹”,道:“我想昔日与郎君在此相遇,正当青春年少。到如今一别二十载从未会面,谅必容颜已改变了。”小青道:“听说他在金山做了和尚,却不知归家与否?我们今到那里去找他。若说他的容颜,虽然改变,也不过苍老些,那有见面不相识的道理?”娘娘道:“我们不要管他,且进城去,到了家中,再作理会。”小青点头称是。
于是二人转身一径进城。沿路景致无心观看,到得城中大街上,行人拥挤异常。见了他一双姊妹,还道是一主一婢,少年们纷纷猜测。旁边有一个老者,年纪约来有六十多岁,平日最喜在街上闲游,众人大半认得他,称他为老百晓。过来说道:“你们不必猜想他是谁家妇女,究竟年纪还轻,据我看来好像当年白蛇精出世。后面跟随的,是他的婢子小青。迷恋许仙成为夫妇,因为盗库银惹出事来,那天我亲眼见过的。如今这两个生得一般无二,难道又跑到杭州来了么?”有人接嘴道:“你老人家说得不错的。我听得他人讲,据说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白蛇出世,今年天气很旱,湖水果然干了。雷峰塔年久失修,差不多也要坍了。不要就是这个白蛇精呢?”话虽无稽。却也猜得有些道理。
我不表众人在那里谈论,只说白娘娘听得街谈巷议,竟当作二十年前一桩故事,也不去理会他,一心要访问丈夫,匆匆向前行走。转过了几个湾,猛抬头一看,见有一座牌楼,上写着“状元坊”。小青道:“这座牌楼,就是我家小相公的。照此说来,这里本是自己住宅,怎么有些不认识了呢?”一来日子隔得长久,形式略有变迁,二来梦蚊中了状元后,改换门庭,药店早已收歇,面前一带都砌了围墙,更变了当年景象。若不是看见了状元牌坊,简直要找寻不到了。娘娘料想墙门就在那边,便同小青走将过来。
果然走不到十几步,就见大墙门开放在那里,阶前站着一个老家人,认得他叫做秦高。但秦高这个人,前传中并未提及,怎么娘娘认得他呢?原来这个秦高,就是当年苏州保和堂里的小二。收店后,他到大生堂去帮喜官的忙,后来得着杭州信息,知说许仙在家开店,仍由王永昌荐他到此。这里虽已用定了一个小二,名字叫做陶仁,在店服务,就派秦高做些内外杂事。不幸娘娘被难,主人出走,店仍闭歇,他便与陶仁飘流在外。那陶仁往京都去了,他却就在左近地方谋事,听得小主人中了状元,仍回到许府中来。现今小主人进京就职,因他年纪已老,留在家中管理一切。不久许仙也回家来,许氏大娘就派他伏侍老主人。可喜娘娘出塔,重聚家园又见今日中兴的气象,比从前益发隆盛了。
这天正在门前闲立,却巧白娘娘和小青走将过来。秦高见了一呆,忙问“娘娘有何事情呼唤,与青姐一同出外来的?”娘娘道:“我也要问你,你可是秦高么?”秦高应了一声是,心里好生诧异:怎么忽然又问起我来?娘娘就叫声“秦高”,道:“我即是当初被害的白氏,今蒙佛爷赦罪还乡,难道你也不认识我主母么?”秦高失惊道:“这又奇了。里边现有个白娘娘,旁侧也有个小青伏侍,一般容貌,化作两人,真叫老奴难解难详。还望娘娘细细说个明白。”娘娘道:“秦高你且听了!前番来的并不是我,实是千年修炼的老狐精,变化我的容貌,冒名到此,迷恋你的老主人。如今你可明白了么?”秦高摇头道:“话虽如此,我却难以深信。”娘娘道:“你若不信,待我进去一看,便知分晓。”秦高道:“娘娘还须见机而作才是。”
娘娘把头一点,便和小青走向内来。只见一股妖气,从里边冲出,果然有妖狐在此迷恋仙郎。“待我进内把他冲散,看他藏躲到那里去!”
我且慢说娘娘入内。再说那胡媚娘今日身在内堂,闷闷不乐。你道为了何事?却原来媚娘昨天心惊肉跳,掐指一算,暗叫一声“不好了”,知道白氏娘娘到来,非同小可,这便如何是好?心中着急顿生一计,装出满面愁容。许仙一见,忙问道:“贤妻今日面有忧色,却是为何?”媚娘十分做作,揩着眼泪答道:“我有一事,总要你夫君替我主裁的。因为明天有两个妖精到此,狠心假冒我的名字,声言要认亲夫,我愿你早早安排才好。”许仙听说有这等事,倒也新奇,便不加思索的说道:“娘子不必愁闷,但请放心。我只听娘子的话,旁人一概不听就是了。”媚娘自以为得计,把这条心放下。
不料到了第二天,正与许仙在堂中闲话,一双姊妹突然闯入。媚娘见了,心里十分害怕,好似天雷击顶一般,大叫一声“不好”,翻身跌倒在地,嘴里还喊着“妖妇来了!”许仙也吃一惊,从座上跳起身来,高声骂道:“你这妖精,到来是何意思?好生大胆,跑到我乡宦人家来!更不该假冒我妻,那还了得!我许仙从来不听旁人说话的,快与我滚出去,免得我太老爷生气!若然再来缠绕,我就要取刀杀你们了!”这几句话说得夹七夹八,仍不脱从前呆头呆脑的性格,煞是可笑。
那娘娘本要上前争吵,被他一阵的乱骂,知道他的本性,已经迷住,不便骤然分辨。一来还恐丈夫不信,二来又怕吓坏了丈夫不是耍的。所以忍气吞声并不动火,好好的说道:“我正是你妻子白氏,官人怎么反怪起我来?”许仙道:“好一个妖妇!我也不与你讲话,快快走罢!”娘娘见多说无益,便指着媚娘道:“明日再来,少不得与你算账!”又回身对小青道:“青妹,我与你且到东楼,见了姑娘,再商一同擒他便了。”说罢便走。
那媚娘见白娘等已去,方才放心,对着许仙说道:“官人辱骂他时,我本要与他争斗一场。又恐惊吓了你,故而做妻的,只得忍耐些儿了。”许仙道:“好一个娘子,果真是大贤大德的!此刻天将傍晚,你吩咐青姊端正夜膳来罢!”媚娘应是,不须絮述。
再说白氏和小青来到东楼,放轻脚步,走上楼头。先向里一张,见许氏大娘靠在窗前坐着。忙即移步上前,叫应“姑娘”,许大娘起身迎接。娘娘行礼毕,小青也过来相见,仍叫一声“大娘”。叙坐后,娘娘未及开言,眼泪好似断线珍珠般先已滴下,呜呜咽咽的说道:“姑娘呀!我与你阔别了二十年,直到今日才得与姑娘相见!”话至此,许大娘插嘴道:“弟妇何出此言?我与你才得数日不见,怎说阔别了二十年呢?”娘娘道:“姑娘原来有所未知。我自镇压雷峰塔后,小青也收入宝瓶。我在塔中二十年,甘心净养,幸蒙佛爷垂怜,赦罪出塔,同时小青亦邀恩赦,在佛前改称妹妹,脱却凡胎,即命我二人下山,与仙官重聚良缘。如今来到此间,寻访亲夫。刚才我们到那边西楼去,果有两个妖魔,与我二人十分相似,怪不得我夫辨不出真假,连我也像对镜自照一般。我夫反道我是妖怪,将我辱骂,因此来见姑娘的。”许大娘道:“既有此事,你也神通广大,怎么不把他收伏,绝了后患呢?”娘娘道:“事属两难。这叫做投鼠忌器。我若将他收伏,未免又要大动干戈。倘然吓坏了我夫,岂不是罪归于我么?故而要与姑娘商酌,定一条万全之计才好。”许大娘迟疑道:“这话我总有些不信。”小青在旁插言道:“既然你姑娘不信,姊妹可把昔年之事细说一遍,便知分晓了。”许大娘道:“青姐之言,说得很是。我当洗耳
恭听。”
娘娘便从头至尾细诉情由,无非是前番经过的事实,惟水漫金山后,逃到此间,怎么夫妻不睦,多蒙姑母劝解,怎样身怀六甲,在席上指腹为婚。这都是外人所不知道的,说到其间,不由许氏大娘不信。
眼中止不住两泪交流,起身抱住了白娘,悲喜并集,叫声:“弟妇呀!
你今朝若不细说分明,我还道你们是妖精哩!”小青也在一旁垂泪。因为此刻与娘娘姊妹称呼,也就改口叫“姑娘”道:“你不曾见我姊姊临危的时候,头上罩着金体,凭你有千般变化,难以逃生,说来好不痛心。”许大娘道:“我也知道的。为了这件事,几次要和法海拼命哩!只不知青姐去后,怎生又被他镇伏的呢?”小青就把自己要替娘娘报仇,致被收人宝瓶一节,照实说了。许大娘也称赞他主婢的义气,胜比同胞姊妹。娘娘道:“已往的事情,不必说了。我今要与姑娘相商,打算明日捉住妖妇要紧。”
口中说着,眼见桌上摆着花样针线,便问道:“姑娘在此做些甚么?”许大娘道:“不瞒弟妇说,这就是西楼上弟妇拿来的,说是我兄弟的兜肚,要我与他做。今天才得完成。”小青接嘴道:“这样针线还做不来,尚且要劳动姑娘,真是可笑极了。”许大娘道:“他既是妖妇,虽能变化人形,那里能够做得针线呢?”
谈话之间,丫环送过香茗。便吩咐厨房里端正酒肴。少顷送上楼来,三人叙坐饮酒。娘娘问起姑夫因何不见,许大娘道:“你姑夫送你媳妇到京都去了。我本来也要同去,只因兄弟从金山归家后,思念弟妇,不肯进京,所以我也只得在家照顾着他。”这几句话,也是我译者的改笔。倘依原本唱句,错谬百出,把祭塔误为哭塔,更可笑的,梦蛟不曾见亲娘出塔升天,好像作者没有看过“前传”,在那里另起炉灶呢!
数言表过。仍说三人用过了酒,许大娘命丫头打扫一间卧房,请他们二人歇息,自己也回房安睡。娘娘和小青到了房中,放不下心事,暗想:“这妖妇也有千年功行,未可轻视,叫我怎生救得丈夫?现在我见了姑娘,也商量不出什么法子,这便怎处?”默想了一回,忽地叫一声:“有了!”
你道娘娘想得甚么计较,可将那妖妇捉拿?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