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娘娘见了姑娘,虽说明了真假,要想捉拿妖妇,搭教文夫。一时商量不出甚么计较。后来进房欲睡,仔细一想:“记得下凡的时候,如来佛祖赐我金函,命我有难之际,即当开看,如今丈夫被妖狐所迷,失了本性,难分皂白,使我没法与他争辨。倒不如把金函剖视,谅必有解决的方法了!”主意打定,便起身焚香稽首,在灯下取出金函。拆开一看,果有两封在内,注明第一第二。先将第一封剖视,见上面有四句诗词写着道:“书符传四将,兜腹保郎君。逢妖休加害,慢慢好收行。”
看毕,方知佛爷写得明明白白,便回头叫青妹道:“你可到姑娘那边取兜肚来,我有用处。”小青奉命即去,少顷将兜肚拿来,放在桌上。娘娘就同小青摆好香案,靠近案前,再取一杯法水,含在口中,向那兜肚一喷。又在上面写了一道符咒,免得仙郎失了魂魄。画符后,嘴里念道:“天灵灵,地灵灵,我奉如来佛令,速请天神下降,休得迟误。”真言念动,果然灵验,忽见空中降下四位天神,上前把手一拱,问:“娘娘呼唤四将,有何法旨?”娘娘道:“请诸将到来,非为别事,只因我丈夫许仙,明日有难,伏乞四位天神保护,免受惊吓。”四将领命暂退,那兜肚也飞起空中。娘娘把手一招,收转兜肚,便叫小青收藏好了,准备明朝行事。
在下做到这里,又要交代几句。原来白娘娘起初是妖法,最忌佛法。现在他也是佛门弟子,比前大不相同,要风就是风,要雨就是雨,所以遣得动四位天神,服从他的命令呢!此刻天神退去后,夜已深了,娘娘与小青略睡片时。等到金鸡三唱,天光明亮,许氏大娘过来问候弟妇:“昨夜好睡么?”娘娘道:“多谢姑娘,好睡的。”便叫了小青拿出兜肚,又道:“这个兜肚,上面书着符咒,要相烦姑娘送与官人收带,自有妙计在内。”许大娘点头道:“我自晓得。待我拿去就是了。”立即抽身来到西楼。
好一个妖孤媚娘,正在妆台畔梳头,十指尖尖理着青丝,一见姑娘进房,便含着笑容,叫声请坐。许大娘却将兜肚交给他。媚娘道:“我因梳洗未完,不便接受,还请姑娘转送与官人罢。他因昨夜多饮了几杯酒,故而此时还未起身呢!”许大娘听了,也不多言,就走到床边,叫声“兄弟”道:“你还在这里睡么?”许仙已经睡醒,即忙起来叫应“姊姊”。许大娘便把兜肚交付与他,转身来看媚娘梳妆。暗想:“他这般姣媚,怪不得兄弟要迷恋他,就是我也难免一见倾心呢!”少时梳妆完毕,洗过了手,见许仙下床走来,他又问长问短,表示他敬爱的诚意。弄得许大娘心里忐忑不定,略略闲话了一回,作别回到东楼。
娘娘忙问“妖妇怎样的装腔?”许大娘就把始末情由一说。娘娘暗自思量,骂声:“妖妇呀妖妇!凭你装尽恩爱的状态,免不得当场出丑的了!”便向小青道:“我与青妹一同过去,看他如何?”许大娘是胆小的,嘱咐弟妇去见他,须要小心才是。娘娘连称晓得,便同小青来到西楼。见那胡媚娘正与仙官坐在中堂,就此走将进去。媚娘吓得魂飞魄散,明知今日难免一场争闹,想:“昨天被我花言巧语,哄骗丈夫,将他辱骂,才得出去,怎么今日又来?恐怕他未必肯善罢干休。你看他主婢双双,这样无理,我且放了胆,不要害怕,也骂他几句。好得许仙在迷梦中,我可以靠着丈夫回护的。”因此开口骂道:“你这妖精,不该冒认我夫!敢是今天来送死不成?快快与我滚出去,还是你的造化;如若不然,管叫你死在顷刻。”
娘娘听他嘴凶,不觉心头火起,也骂道:“好个妖妇,胆敢在我跟前放肆!你自己冒认丈夫,情实可恨,反又骂我娘娘,难道你不怕五雷击顶的么?”两下里正当吵闹不休,你一句,我一言,难分胜负。许仙那里辨得出谁真谁假,只在中间呆着观看,由他们两边争闹。
此时娘娘知道妖狐倒也利害,便叫小青道:“你可将捆仙绳擒他便了!”媚娘听说大惊,即忙伸手抱住了许仙,嘴里叫着:“官人救我一救!”那知空中来一天神,举起金鞭打下。那媚娘究竟有千年道力,原本与白娘娘差不多,所以十分灵警,即忙借着土遁逃走。许仙却觉得金光撩乱,眼前显出一位天神,嘴里只喊一声“阿呀”吓倒在地,已经死去了。那娘娘一见心慌,本欲追赶妖妇,却因佛爷吩咐,逢妖不可加害,只得暂软心肠,饶他逃生走罢。其时小青见妖精通往东方,正要追赶,也被娘娘劝住,快救仙郎要紧。
娘娘一面叫小青去请姑娘,一面自己与仙郎接气。少顷许大娘同小青赶到,许仙虽未醒转,喉间已略有气息。大娘见他面如黄蜡。伸手一摸,四肢冰冷,只有心口尚温。便道:“这是吓坏的,总要弟妇设法相救才好。”娘娘道:“我有丹药在此,谅可起死回生。但仙郎还阳之后,须得姑娘从中解劝。不然,他还疑我是妖狐,岂不屈杀了我么?”许大娘道:“这事在我身上,你快救我兄弟罢!”娘娘便叫青妹取丹药过来。小青将葫芦送上,去了塞盖,倒出一粒金丹。娘娘放在自己舌尖上,送人许仙口中。这金丹果然灵验,一吞下肚,腹中“咕噜噜”一响,喉间吐出一块顽痰,霎时手足温暖,气血调和。睁开两眼,喊声“吓死我也!”将身站起,好似无病一般。只是他看了白娘,仍骂道:“何处妖魔,假冒我妻到此!连日吵闹,已是可恨,今天又来,险伤我命,还不与我滚出去么?”娘娘也不和他分辨,只等姑娘代为解释。许大娘走将过来,便把情由细述一遍,并说道:“兄弟,你休错怪了他。今天若不是弟妇到来相救,只怕十个仙官也要死了。”许仙性情迂执,心里全然不信。娘娘不觉珠泪双流,即将从前经过的事实,直说到现在验逐妖狐救护夫君为止。
若照着原书叙述,如何做妻的为你受尽苦楚,如何做妻的为你险丧性命,一样一样的细诉苦情,在唱本里还不惹厌,如今变了说部,也是这般译下去,好比一桶水倒出倒进,有什么趣味呢?还有一说:这段救夫情节,说得白娘娘太觉软弱,动不动下泪叹气,大有一筹莫展的样子,亦有些儿不对。所以我又删改了一下子,只不把本意失去就算了。闲话少叙,仍说娘娘诉说了一番始末,还恐怕许仙不信,复道:
“我今奉着佛旨到此驱妖,现在四位天将未退,官人与姑娘焚香顶礼,便可叩见天神,剖白此事了。”即唤青妹取过净瓶法水,含在口中一喷,念动真言,朗声诵道:“四大天王,劳你主张。今日太平,请上天堂。”诵念毕,云中现出四位金甲神将,躬身说道:“小神有言奉赠:望娘娘不忘本心,一俟红尘缘满,与青姑速返天庭。小神告退了。”娘娘拱手称谢,四天将驾云而去。许大娘和仙官亲眼看见,连连叩头不止。等到天神去后,方各起身。许仙此刻疑团尽释,过来叫应“恩妻”,深深作了一个揖,也算是赔罪的意思。这一来辨明真假,娘娘和小青才得放下了心。许大娘见他们和好如初,也作别回东楼去了。
这时候,许仙复了本性,开言问道:“如今这个妖魔,不知逃往那里去的?”娘娘道:“那妖妇现虽逃遁,日后自能收伏,未可预泄天机。”三人谈谈说说,天色将晚,吩咐厨房里备办酒肴,搬到内堂,叙坐饮酒。可称得破镜重圆,更是十分欢乐,彼此说不尽离别衷肠,直吃到月上花梢,许仙微有醉意,青姐姐也含笑看着仙官。娘娘已知道他们的心意,便道:“小青已与我姊妹相称,与前主婢不同。况且昔年有三七均分一语,如今正好实行。但官人须要格外温存,不可轻慢为是。”许仙听了,却不明白“三七”这句话。小青不觉脸泛红霞。因为娘娘从前要他帮忙,许过他事成后,与许仙做了夫妻,我七分,你三分。这是私下的话,所以许仙并不知道。只有小青觉得不好意思,暗想娘娘说话太刁,便答道:“你是大贤大德的主母,我做丫环的,怎好与娘娘比肩并立呢?”娘娘听得小青多心,陪笑道:“青妹不必说了,我们今夜大家吃个合欢杯儿,须要尽兴才好!”又一连吃了几杯,方才用过了饭,一同起身上楼。
许仙眼看着小青,意欲打发他走开。娘娘心里早已理会,眉头一皱,假作不快活的样子。仙官忙问道:“娘娘怎么面带霜色?莫非身子有甚不适么?”娘娘道:“实不相瞒,我因路上受了风寒,身子微微发热,故而脸上生寒,今夜不能奉陪官人,先要到后房去安睡了。”许仙道:“娘子说那里话来?今宵破镜重圆,正好与你一叙欢娱,为什么到别房去安睡,反使我独守孤单呢?”娘娘听了,假意作难道:“你说这话,太觉糊涂了。我与你阔别了二十年,何必争此一夜?以后欢娱的日子正长哩!况且我也不要你独守孤单,可叫青妹来陪伴你罢!”小青一听娘娘这般说,忙道:“这个如何使得?理当与姊姊同床共枕的。”娘娘道:“我实在因为身子不快,青妹休得多疑!我是要进去了。”说罢,竟进后房安睡。
那许仙本来深爱小青,早有此意,只因从前在苏州时候,娘娘吃过一回醋,不肯实行三七均分,弄得小青出走昆山,与顾公子迷恋了多时。所以许仙从此之后,不敢与小青勾搭。如今娘娘让他们正式成婚,可称为受宠若惊,那有不愿意之理?便与小青同归罗帐,共效于飞。这一宵的美景谅看书诸君都是过来人,更不劳在下细说的了。
只交代一句话:小青此夜已有了身孕,后来产生贵子。今且慢表。
书中要另行提起一个人来了。此人是当朝赫赫的大奸臣,姓仇名练,金陵人氏。昔年因平蛮有功,官封平番王之职。勋高爵显,位列三台。夫人徐氏,年方三十有六,比仇练小八岁。膝下并无儿女,望子甚殷。现在夫人身怀六甲,却不知是男是女,因此常常挂在胸怀。还有一事,他也牢记在心:原来他有一同胞妹子,配与昆山顾蕙兰为室,那蕙兰就是前传中的顾公子,今已做了淮安节度使。只因天南地北,路途远隔,多年不通音信,心里也常常牵挂。并且想起昔年有一件宝物,是外国进贡来的,堪称希世奇珍。他恃着圣上十分隆宠,就把这件宝物,藏匿在家中。谁知被盗贼偷去。他却未便报案,因恐事机泄露,反为不美,只好命人暗中打听,一时并无消息。不料事过一年,这个窃贼,被苏州府陈伦捉住,审问出来,方知宝物已卖与许梦蛟家,便不追究下去了。后来,梦蛟拿来献上朝廷,更得圣上宠用。为了这一件事,反疑是许汉文之妻白氏所窃,暗暗与许梦蛟结下冤仇,常存报复之意。可见得贪婪不法的权奸,他的度量最为狭窄,他的心思最为凶狠的。
不知仇练怎样的报仇,要害许梦蛟受种种磨难,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