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雀官听得似懂非懂,便笑了一笑,又说道:“那朱家本来就是横行霸道惯了的,这次儿子又作了官,越发骄横,要把附近的房屋都买下来,做一个大大的庭院,好衬托出他的身份。那葛家的房屋,刚好就在朱家想建庭院的圈子里,朱从仁几次派了家丁,要劝葛洪将房屋卖了。
但这间房屋是葛洪家的祖屋,前面是油坊,后面是住宅,是他一家人活命的本钱,况且朱家出的价钱,更只有房屋价值的二三成,这时候葛洪的儿媳妇秦氏,肚里又怀了第二个孩子,根据风俗,更不能搬迁。
葛洪无论无何也不肯答应,那来劝的几批人,都碰了一鼻子的灰。眼看几户邻居,被那朱家逼的逼,哄的哄,吓的吓,万般无奈,都贱价把房屋卖给他了,只有葛家一家老小始终不肯卖。
朱家几次三番上门,威逼利诱,葛洪虽然是个老实人,脾气却犟,说什么也不肯,因为他在镇子上颇有些好名声,朱家倒不敢公然强占,渐渐也就不来了。
葛洪见有个把月没人上门,便以为这事已经了结,欢欢喜喜的,只等第二个孙子出生。哪知道人心之恶,真是比什么都恶。那朱从仁见明的不成,便暗地里设下毒计,先是要几个泼皮无赖天天在油坊惹事,吓得一个客人也不敢上门。
葛庆跟他们争执起来,反而被他们毒打了一顿,打得口吐鲜血,里面有个无赖也倒在地上,嘴里哼哼唧唧,也假装受了伤。葛洪见儿子受此毒打,愤然告官,官府却受了朱从仁的贿赂,判了个双方斗殴,各罚银10两,把葛洪父子气得七窍生烟。
那葛庆躺在床上,数天起不来。葛洪知道是朱从仁指使,便上门去说理,也挨了一顿毒打,等他在家中将伤养好了,再去告官,官府依旧是拿了朱家的银子,轻轻巧巧把他打发回来,说时间久了,伤已愈合,又没有人证,依然将他赶了出来。
这葛洪却是个犟脾气,他一生清白,到老了反而被人上门欺压,心里一口气无论无何也忍不住,便同儿子一起,到提点刑狱司去告状,县官见他这样倔强,也怕闹出什么事来,忙请来朱从仁商议。
朱从仁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当回事,葛家两父子递了状子,又等了几天,状子仍旧被判了回来,说是无凭无据,并不受理,只把葛家父子气得捶胸顿足,只得回来。
哪知一回来,正是‘分开两片顶阳骨,倾下一盆冰水来’悔只悔,葛洪不听夫人王氏的劝告,就将这房屋卖了,远避消灾;恨只恨,朱家实在欺天枉法,比豺狼还毒!”雀官见这老人握紧了拳头,浑身发抖,双目中露出仇恨的光芒来。
那老人又道:“葛家父子回到家门,只见油坊和自家房屋,已经被烧成一片焦土,只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寻找老婆儿孙,哪里还有人影?有邻居过来劝解,说是晚上家里发火,一家几口都没有逃出来,全被烧死了。
葛庆听到此言,牙关紧咬,大叫一声,晕倒在地,葛洪象失魂落魄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等到众人救醒葛庆,又好生安慰了二人一番,才自带着父子二人到义庄里面,来看那几具尸体。
这两父子眼看妻儿都已被烧成焦煤似的,连那肚里还没出生的孩子也一同烧死了,最可怜的是那桐哥,被烧得蜷成虾米似的。
葛洪见尸体都是双手背后,显然是事先被绑住,再活活烧死的,心里便知必定是朱家下的毒手,他们父子挨顿毒打也就罢了,却想不到那朱家居然这样狠毒,连幼童孕妇也不放过。
他一边伤心欲死,一边怒火塞胸,心想出了人命,官府就不得不管,哪怕他朱家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刑律王法,便把那尸体停放好了,去请有学问的秀才替他写状子,又去找那些曾到现场的人做见证,却不想那些人畏惧朱家权势,不但没有人作证,就连那状子也没有人肯写。
葛洪怒气冲天,自己写了状纸,跑去州衙告状,衙门也早就收了贿赂,又接到朱家儿子的书信,官官相护,派了杵作前来查验,却说是油坊失火,并非他杀。
葛洪气得咬牙切齿,再告到路司衙门,也还是一样的说法,葛洪只觉得天下黑暗莫过于此,还想再告时,义庄也突然发了一场大火,被烧成一片灰烬,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
那一夜,葛洪和他儿子也坐在一处墙角边,父子二人打了几角酒,几样卤菜,便就着月光吃喝起来。那天的月亮,也象今夜这样。”
雀官见他抬头望向月亮,眼角脸上却尽是泪光,便道:“老丈,其实那葛家,就是你家是不是?”
老人笑了一笑,道:“雀官,你很是聪明,不错,我便是那葛洪!那晚,我和庆儿也是这样坐着,吃饱喝足了,我便问他:庆儿,如今我们家也没了,妻儿也死光了,你说该怎么办?
庆儿便道:父亲,我们一家人从来都是敬道礼佛,救贫恤困,从不欺心枉法,人人都说我们是好人,是也不是?
我道:是,我们一家都是好人。庆儿便道:从来都说好人有好报,为什么我们却弄得家破人亡?老天爷是不是没有眼睛的?
我道:是,老天爷瞎了,没有眼睛,你说该怎么办?
庆儿便站起身来,道:我要去那朱家,杀他全家,替我母亲、妻子、孩儿报仇!
我道:杀人犯法,是要杀头的。庆儿哈哈大笑,道:哪怕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挫骨扬灰,我也不怕!
我便站起身来,道:不错,老天瞎了眼,官府都是豺狼,自己的仇,我们便得自己报!便从包袱里拿出两把明晃晃的钢刀来,那是我早在铁匠铺打好的上好镔铁钢刀。
我们父子等到三更过后,便拿了刀,悄悄的往朱家而来,那晚本来月色明亮,到了半夜正好被云遮住了。我们长年榨油的人,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来到朱家,便从那墙头爬了进去。
说来也是朱家作恶多端,该死了,平时他家中请了两个武师护院,因他二儿子补了缺,要到外地去做官,朱从仁便派了这两个武师去护送,还没回来。
我父子进了院子,两个人就从厢房里杀起,有一个杀一个,不管是朱家人还是仆人奴婢,一刀一个,杀得血满衣衫,那些人都在睡梦之中,还没有发出声音来,便被我们一刀砍了。
我们杀进朱从仁的卧房,那厮却正和一个妾睡在床上,我父子一人一个,抓住了他们的头发,那二人才从睡梦中惊醒,吓得放声尖叫,庆儿便一刀把那妾戳死了,血流了一地,朱从仁吓得腿都软了,如筛糠一般,不住求饶。
我便问他为何要下此毒手,杀我妻儿子孙,朱从仁开始死不承认,还妄想狡辩,我便要庆儿砍下他一只手来,把他疼得在地上乱滚,才说出那晚派了朱福、朱寿去我里家,把我的妻儿双手反绑,先一个个打晕了,再把油淋到地上,放火烧房。
这时,外边已经知道杀了人了,到处乱起来,几个家丁拿了棍棒刀枪,抢进门来,要救朱从仁,我听他们的说话,才知道朱寿便却是家丁里带头的一个,朱福却在先前已被我们杀了。
我们父子一刀把朱从仁杀了,当面割下了他的脑袋,又和家丁打斗起来,将那朱寿也砍死了,这些家丁原本都是乌合之众,眼见主人死了,哪里还肯真的卖命?不象我们父子,本来就是不要命了的,被我们砍杀了十来个人,逃了出来。
我们一路连夜逃入深山之中,那里林深树密,就是来一万个官兵也找不到,但我那庆儿,却因为在打斗中被刺伤了肚子,过了几天也就死了。从此,我便孤身一人,既无牵挂,也无生趣,只是改名换姓,浪迹天涯。”
这时月色晦暗,雀官只听得一股寒气涌上心头,便不知怎么,心里却似乎又觉得十分痛快。
老人又道:“我已经是家破人亡,只留了我一个孤老头子活在这世上,孤孤单单,本来是要同我儿子一起死的,但那朱家却还有个二儿子,还没有被我们杀了,要不是他们官官相护,也不会害得我们妻儿冤死,申告无门,我便一路寻找,从德州到邢州、汾州、晋州,又到秦州、利州、巴州,再到徐州、楚州、芦州、谭州、岳州,数年之间踏遍大江南北,却一点音讯也没有。眼见得这仇是报不了了,我便绝了这念头,只想自己寻死,去找我那老妻孩儿去。
有一天,我走到襄州,那里是三国时诸葛卧龙隐居的地方,我找了一处林子,买了些酒食,先吃饱喝足了,就把腰带解了下来,系在一枝大树上,脚下用石头垫了,把脖子伸进腰带之中,脚下用力一踢,便把那石头踢翻了。
眼见我喉咙里已经吐不出气来,就要一命呜呼,我却没有一丝害怕,心里倒满心欢喜,恐怕我那老妻儿孙们,有阴间也等了我许久了,这一死,就可以一家团聚了,想到这里,我腹腔之中已是气闷难当,眼前顿时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