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只道已到阴间,妻儿却一个也不见,只有一个白衣书生,站在我身旁,我便问道:这位先生,这里是阴间了么?那人笑道:不是,还是阳间。
我低头看时,却见自己还躺在那树下,那带子却已断在地下。我便怒道:我自寻死,干你何事?你要救我怎的?那人倒不恼,笑道:人人都想活着,你偏想死?死有什么好?
我道: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死了便与他们团聚了,岂不是好?
那人便笑道:你错了!大错特错了!你道死了便可团聚了么?人死之后,到得那阴曹地府,过了鬼门关,便上黄泉路,自那忘川河上的奈何桥上走一遭,便要上那望乡台,望一望人间,再喝一碗孟婆汤,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你道你的妻儿还能同你团聚么?
从此或魂沉阴曹,或投身轮回,那转世又有六桥,哪六桥?
一为金桥,乃是生前有大功德,有大修为之人过的,以此升仙成道;
二为银桥,乃是在世累积功德、广结善果之人过的,此可为地仙,得享人间香火;
三为玉桥,乃是生前积聚德、累福报之人过的,转世可为权贵大户,享荣华富贵;
四是石桥,乃是在世时功过参半之人过的,转世为小康之家;
五乃木桥,若前世在世过大于功,便要走此桥过,投入贫苦之家,受那一世艰辛;
六乃是竹桥,过此桥之人,皆是伤天害理,恶贯满盈之人,或为胎生;转世为牛狗猪,或为卵生,为蛇、鸟之类,或为虱生,为那鱼虾蟹之属;或为化生,作那蚊虫、乌蝇、蚂蚁一类。
故此,人死之后,魂魄都不知去向哪了,还谈什么相认,谈什么相聚?
我一听此,不觉更加心如死灰,便道:我一家惨死,如今连个地府相会也不能了,这世道只如此无情!罢了,我也便就死了吧,好过一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老者略顿了顿,便又道:“那人见我如此说,倒十分诧异,道:你果真还是要死么?我道: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趣味?我果然还是要死,你也莫再拦我了!
那人沉吟半晌,叹道:我见你却是个好人,遭遇也十分悲惨,倒是十分怜悯你。若要一家团圆,倒也不是无法可想。
我便欢喜道:还有什么法子?那人道:神仙可以肉白骨而生死人,探九幽而聚魂魄,你若是找得到神仙,那不就可以让你们一家团聚了么?我怒道:我也自要死了,你还来消遣我?这世上哪个见过神仙了?
那人却笑道:世人自不认得神仙,难道便没有神仙么?只是那俗人个个求名逐利,贪财好色,把个眼睛都变混浊了,还哪里认得出神仙?神仙神通广大,变化莫测,有那生而为神的,为先天之圣,称为神;又有那世间凡人修炼而来的,称为后天得道仙真,是为仙,你若能寻得着,便是你的造化了。何况你死且不怕,去找神仙又怕什么?
我见他说得认真,心里便又有几分信,便道:那依你所言,到哪里方能找到神仙呢?
那人道:神仙或隐于野,或隐于市,或在云中海外,要遇到神仙,多看造化,只是在那海外有三仙山,海内又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或者可以遇到神仙。
我还待再问时,那人却把手一摇,说道:我把这本书送与你,你自去看吧。若果寻不着仙时,便自修炼,终能得道也不可知呢?
我见他朝我笑了一笑,把手递了一递,便自觉头脑一昏,待到再醒来时,依旧躺在那树下,断带还在身旁,那白衣先生却已足迹全无,只是果真有本书在我脚旁,我也不知是梦是幻,又想那白衣先生莫非就是神仙?若他是神仙,何不便就了了我的心愿?一时浑浑噩噩,也不知所以。”
说到此处,老人便把手伸进怀中,摸出一本书来,雀官就近了看,却认得是《抱朴子》三个篆字。
老者将书收回怀里,又道:“我也不知那人说得是真是假,只觉得甚是怪异,我自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也着实孤寂,便依了那人之言,四处访道求仙,但那仙人之迹,渺渺茫茫,也不知是有还是无。
这数年间,我在海内浪迹,希奇古怪的事是瞧了不少,就是那仙人啊,一个也没见着。我自识得几个字,闲时也常来把那书翻来瞧,见那书上写的也有其道理,只是要我等凡人修成仙人,却是千难万难的。”
雀官便道:“你若是寻着了仙人,便待怎的?”
老人叹道:“我若是寻着了仙人,自然是要他把我们一家子都活转来,倘若是活不转来,便让我们一家子在那阴间也做个团聚之家,莫要再生离死别,可怜我那未出世的孙儿,我连一面都不曾见呢。”
雀官便道:“若果是如此,我也要去寻那仙人,让我母亲活转过来。”老人摸着雀官的头道:“你是个好孩子,大有福缘,想必是能遇到仙人的,到时你母亲便能活转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雀官,我这数年自也看了些道家书籍,会些观人的法门,我见你宿根深厚,却是魔障重重,奇中带险,这一生之中,恐怕那奇奇怪怪的事情,生生死死的凶险要遭遇不少,只盼你能逢凶化吉吧。”雀官却不甚明白,只问道:“那我要怎的?”
老人想了一想,道:“也无什么,你只管依着你的本心便了。我跟你说这些事,是要你知道,这世上人心是最恶的,比那毒虫蛇蝎还要恶一万倍,切要小心在意。至于那求仙问道,哎,不知是有也无,且看个人造化吧。”说罢,便不言语,只是把头仰望天空,若有所思。
雀官见他无言,便把他方才说的这些话又想了一遍,仍是不十分懂,便也不去想它,闭眼而眠去了。
眼见得雀官的伤已好了,第二日二人便上路往州府而行,上得大道,便瞧见许多逃难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扶老携幼,有那走不动的老人和儿童,俱是哀嚎声声,叫苦连天。
更有那因天气酷热,中暑倒地不起的,又有那本患伤病又着了腐气而发寒发热的,每日里倒有几人死去,那有亲朋相随的,便自在离路远处挖个浅坑埋了;那无亲朋的,便也只落个尸横在地,无人收埋,真个可怜,并那路上还有因发水而遗留的人兽尸体,俱已腐烂,蚊蝇滋生,恰似一片人间地狱景象。
那葛洪见有那刚死去暴于野外的尸体,便也就近挖坑埋了,但每日都有死人,他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每当他掩埋死尸时,便要雀官走开些,怕沾了尸气染上那人瘟。雀官便问他为何不怕,葛洪便笑道:“我若是该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雀官也便就不问。
二人走走停停,天气又热,脚步又缓,一天行不上一二十里路,好在二人已是极熟稔的了,闲瑕之时,那葛洪便给雀官讲述他这多年来在天涯浪迹时的奇闻怪事,把雀官听得时惊时奇,倒也颇是有趣。
他究竟是个儿童,这几日与这老人一起,便觉得心里有了依靠,不再害怕了,不似那先前自己一人时,虽自强撑,心里终究是怕的。
行得几日,那路上逃难的人越发多起来,眼见是大水淹没的郡县不少,许多人民流离失所,只得到州府来寻个活路,这些人一个个缺衣少食,多有那老人儿童饿死在路上的。
亏得那葛洪是多年在外行走的人,颇知道些寻食的法子,他们不急于赶路,每到晚时,那葛洪便带了雀官,去寻那水沟、水塘,在那沟塘边的洞穴里寻那鳝鱼。
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手朝那洞里一探,过得一会,便自抓出一条大黄鳝来,每晚约摸捉得几条,够二人吃了,便自罢手不捉。他却又擅捉那老鳖,在那淤泥堆积之处,能寻到那鳖的气孔,雀官看来并无异常,葛洪却是识得,只把那淤泥掀开,便见一只老鳖自埋身在泥里,伸出头来吸气。
葛洪便自把它捉了,剥了壳,一样用火烤了,雀官却因久住在元仙湖旁,那里的人少有吃这老鳖的,从不曾吃得,尝了一尝,却甚是鲜美。
有一日,二人正在一处淤塘边寻找,那雀官却偶见一处气孔,他便也学那葛洪,去细细把那泥土清了,却见那底下老大一只黑鳖,怕不有脸盆大小,见泥土被掀开,正自伸出头来,那头有人的拳头大小,黑黑的头顶上却有一块白色班点,
那老鳖见到有人,却也不惊,雀官正待要把它捉了,那葛洪却道:“且慢。”便走将过来,在那老鳖头上点了一点,道:“我看你活的时日也不短了,倒也有了灵性,当此乱世,岂可还藏身在这浅塘之旁?此乃取祸之道也!快快趁着夜色,去那大湖深泽之中修行去吧。”
那老鳖也似听得懂了,只把头来点了三点,便自扒开泥土,朝外爬去,雀官见它露出全身,却不似寻常老鳖,背后那壳上似有花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