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官坐在滩边,见那水仍是滔滔向下流去,心里悲痛、茫然、愤恨,把那两个汉子的样子牢牢记在脑中,便朝堤边走去,正走之间,却看见那地上有个黑黝黝的东西,俯身去看,却是一把短刀,上面都是铁锈,他把这刀捡了起来,撕下一截衣服,仔细包了,放进怀里。
他虽然年纪幼小,但有了这样的经历,却已经知道世上的凶险,想起自己一个小小孩童,要独自去寻找父亲,还不知有什么样的遭遇,有把刀用来防身,终究胆气壮些。
爬上堤,便见到那个庄子,庄子因为地势高,堤坝并没有被水冲垮,倒是一副太平景象,只是周围庄子大多遭了水淹,有许多邻近前来投亲的、又或者无家可归来逃难的,都聚在一起,乱哄哄的。
雀官捱捱挤挤进了庄子,只见那来逃难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裳破烂,有三五个挤在一起的,也有一两个坐在别人屋檐底下的,有那好心的主人,便由他们去,碰到凶恶的主人,就来驱赶他们,犹如丧家之犬。
雀官刚要找个人家问问去府上的路,便听到有人喊:“西边有人施粥了,快去抢哟。”那逃难的人群便骚动起来,都朝西边跑去,雀官因肚里饿得慌了,也跟着跑去。
他随众人来到庄子西面,果然看见一户人家门前放了一个大锅,三四个人正在那里施粥。人群身强体健的,都先冲上去,伸出碗来讨粥,老弱病残的就都排在后面。雀官因为年纪小,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是缩在后面,有两次挤到边上,又被人挤开了。
他若是不闻到粥香也就罢了,这里一闻到粥香,肚子里翻江倒海,喉咙里都象要伸出手来,他挤了几次,却哪里又挤得进去,眼见锅里的粥越来越少,再过得一会,恐怕一口也吃不到了,只急得流泪。
那施粥的人里,有个年纪大些的人,看到雀官小小年纪,又没有大人在旁边,因为身小力弱,好几回被人挤开了,心生怜悯,便对他喊道:“那个小哥,你过来,过来。”
雀官见有人叫他,不知道什么事,便朝前走去,那老者吩咐众人让开,让那雀官走到跟前,便问道:“小哥,你的父母呢?”雀官被他一问,又想起母亲,泪水滴滴落下。
那老者叹道:“哎,可怜,可怜,这一场大水,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便满满舀了一瓢粥,说道:“小哥,把你的碗拿来吧。”雀官又摇头,道:“我没有碗。”那老者见他十分可怜,便又拿了一个碗,给他满满盛了一碗粥,把那个碗也送给他了。
雀官不住道谢,捧着碗走到一边去吃,只觉得这碗粥比从前吃过的鸡鸭鱼肉、海味山珍好吃了上百倍,一碗热粥下肚,肚子里也热了起来。
吃完粥,雀哥便去向当地的庄人打听,这地方离州府有多远,要怎么去?庄客道:“这里叫作佘家庄,离州府有一两百里路呢。你如果要去州府,只要沿着西边那条路一直往西走,只是现在到处发大水,只怕路都被水淹了,走不通。小哥,你要是要去那里投亲,还得等到水退了才行呢。”
雀哥道:“不知道这大水何什么时候能退?”那人道:“快的话只要几天,迟的话个把月也是有的。小哥,我看你年纪小小,流离失所,十分可怜,你听我一句劝,等到水退之后才能前去,不然到处蛇虫横行,路上又没地吃住,不要丢了性命!”
雀官感激他一番好意,心里虽然只想快点找到父亲,却也没有办法,只有等上几天,看那水退了再走。
那人见他可怜,又从家里拿出好几个馒头来,塞入他的怀里,雀官千恩万谢,把怀里放了两个,手里还拿着两三个,刚走出来,就被几个大人把他手上的馒头抢了,他想要抢回来,却哪里又抢得过几个大人,还挨了几拳头,被人踹翻在地。
好在那几人不知道他怀里还有馒头,他也不哭,自己爬起来,躲到庄子一边人少的地方去了。
这一晚,雀官吃了半个冷馒头,将剩余的依旧放在怀里,他已懂得挨饿的滋味,也知道从今后食物恐怕来之不易,所以十分珍惜。
数天以来,他小小的心里已经知晓,这世上的人有好有坏,好的人虽然多,但坏的却也极坏,此时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躲在一块大石旁,心里却也十分害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和亲团聚。
过了两天,虽然雀官极力节省,那两个馒头终究吃完了,他肚子饥饿,夜晚又害怕,便把那怀里锈刀取出来,在一块大石头磨起来,等到把铁锈磨去,里面却透雪亮的银光,锋利异常,雀官便依旧把它包了,放入怀里。
最初一两天,他肚子虽饿,还可以强忍,不愿意去做讨饭的叫花子,但渐渐的几顿不吃,已经手脚无力,身上发冷。
所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肚子饿得狠了,也没有办法,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拿着碗也去讨饭。庄子里人家看见他年纪小,又没有父母,可怜他,倒份外比别人给得多些,虽然有眼红的常常抢他、打他,他好歹也能吃到一点,不至于饿死了。
过得十来天,水渐渐退了,因为逃难的人多,庄子里的人自顾不暇,施舍一天天少起来,雀官心里也焦急,巴不得早点找到父亲,眼见得这里无法长住,便拿定了主意,要上路往州府去父亲。
这一天,他一早便来到庄子里,到这几天给他施舍的人家门口,一一上门道谢,那些人见他这样有礼,都十分怜悯,但大灾之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便有人给他拿吃的、拿水袋的,又人教他路程的,还有一个人给了他一根木棍,说是路上蛇虫众多,拿来防身,又有人给了他火刀火石的,教他使用,好在路上升火。
雀官感谢了众人,把东西一一收好,便一手拿着木棍,沿着庄子西边的大道走了出来。
出了庄子,只见那路上有许多逃难的人,也是往州府去的,雀官心里便安心了一些。他便随着那些人,走走停停,渐渐看见路上都是水淹的痕迹,到处淤泥堆积,杂草杂物遍地,还有那死人死兽的尸体,暴露在外路旁,被烈日一照,恶臭熏天。
他年纪太小,跟着那些人走了两天,便渐渐跟不上了,他也没有办法,只好记了方向,独自一个人慢慢前行。
这时正是酷暑,日光毒辣,地面酷热,腐臭恶气蒸腾,雀哥只好在远离道路的一颗大树底下坐下,把淤泥清了清,暂时休息,他心里发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得州府,找得到父亲。
他靠在树上,想等到凉快了才上路,却因为连日辛苦,竟然睡着了。等到醒来,已经是明月当空,将近二更了。此时天气凉快,月色又十分明亮,雀官便从怀里取出干粮吃了,想趁着夜色赶路。
正要站起身来,忽然听到四周草丛中嗖嗖声响,从四面八方不知有什么东西成群的爬过来,深夜之中,极为刺耳。雀哥吃了一惊,连忙攀住树干,爬上树去,躲在枝叶中间,朝下望去。
只见下面草丛里,一只只的老鼠都跑了出来,只怕有数百只之多,黑鸦鸦一片,齐齐来到一个土堆之前,趴伏在地,吱吱而叫。
过了一会,那土堆旁边便发出声响,从里面爬出一个东西来,月光下瞧得清楚,竟是一只比猫还大的老鼠,身上的毛是黑的,头顶一块却是白的,就象个白头翁。
白头大鼠从土堆中爬出来,伸出两只前爪,朝天上的月亮拜了三拜,便在土堆上坐了下来。它这一坐,竟象人似的,下肢着地,双爪放在胸前。
大鼠环顾土堆之下的群鼠,颇有威严,口里发出吱吱的叫声。四周的老鼠,都是战战兢兢,有一只黑毛大老鼠,用前爪推着一个东西,滚上前来,那东西在月光下发出白蒙蒙的光芒,却是一颗珠子。黑毛老鼠将珠子献在大鼠脚下,白头大老鼠吱了一声,点了点头,那黑毛老鼠便如蒙大赦,连忙。
此时,又有一只灰毛大老鼠,献上了一只金镯子,又有一只白毛大老鼠,献上了一只金耳环,那白头老鼠似乎颇为满意,用爪子将那些东西都扒到洞里去了。
雀官瞧得奇怪,这个老鼠竟然也爱金银珠宝,真是让人吃惊。这时又有一只褐色老鼠,体型消瘦,也用前爪捧着一件东西,爬到白头鼠的脚下,白头老鼠低头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厉叫,猛然扑下,张开大口,咬住那褐色老鼠的脖子,一口就把它的鼠头咬断,掉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动,它爪上的东西也圆溜溜的同那头颅一起滚动,却是一枚小小的鸟蛋。
数百只老鼠趴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白头大鼠似乎余怒不消,双腿站立,竟然踱起步来,雀官见它象是一个白头老人,有月光之下来回来回回的走动,诡异异常,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白头大鼠尖叫几声,老鼠群便骚动起来,十几只老鼠抬着一个东西,象抬轿子似的抬上前来,放在土堆之上。
雀哥定睛一瞧,又吃了一惊,原来那东西竟然是一只硕大的花猫,还是活的,只是不知怎么象痴呆一样,任由那些老鼠把它抬上来,却一动也不动。
白头老鼠用爪子按住花猫,伸出舌头,在它肚子上舔了一舔,就把花猫肚皮上的皮毛舔了下来,那花猫一痛,醒了过来,喵喵厉叫,四爪撑地,想要爬起。
那白头老鼠却只管用爪子按住它,张嘴在那花猫肚皮上一咬,就将肚皮咬开,热腾腾的肠子流了出来,花猫高声惨叫,拼命挣扎,白头老鼠却不管它,把头伸了下去,一口口的喝那滚烫的血,吃那心脏肚肠,花猫连声惨叫,抽搐一阵便不动了。
白鼠喝血吃肉,心满意足,朝天一声长吱,数百只老鼠如蒙大赦,四散窜去,就象退潮似的,刹时间就跑了个精光,只有那白头大鼠,还站在土堆之上,双腿立着,来回走路,冷森森的鼠眼朝四面不住看去。雀官心里发毛,只见那白头老鼠嘴边都是鲜血,面目狰狞,十分可怕。
那老鼠走了一会,又发出一声吱的叫声,就朝洞里一钻,再不见了。雀官看见这样怪异的事,既不敢下树,也不敢再去赶路,只好战战兢兢躲树上睡了,幸亏树枝粗大,倒也不怕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