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颜的丹药陆陆续续送到濯罹，在司涯的共同医治下，英招逐渐能够自我控制仙力与妖体相互融合。但每日的反噬之痛依旧如影随形地折磨英招，他心里感激二仙，始终未曾言及，只寻了一处僻静的山洞独自修炼。
这日，金颜带着新炼好的丹丸赶来濯罹，却一灵未见。她在店中等了片刻，地上忽现一浅青金阵，驺吾从阵里跳出，冲着金颜“嗡嗡”叫，它摇摆着浑圆的臀，吐着舌头蹦跳到金颜身侧。金颜猜想它定是来带路的，俯下身递根玉脂条予它，抚了抚它的脊背，随其一同进入金阵。
阵内即现月牙形浅金沙滩和碧波微漾的大海，左侧茂密篁竹，右侧朱亭高耸。阵中一切让金颜感到莫名熟悉，而司涯正坐在沙岸边一块巨石上，垂首细细端详着绘于沙滩的阵图。
闻到玉脂清香，司涯半笑道：“小饿痨，你又装可爱从漂亮姐姐那儿骗吃的？”
驺吾听此瞬间止住脚步，依依不舍地放下玉脂条，昂首深深望着金颜，像是求她美言几句。
金颜手中施术，脚下生云，缓缓行向司涯，浅笑道：“不是它向我所求，是我主动给的。仙道西山今收颇丰，前几日寒阳师兄就派数斯送了许多来。我不过拿了一条给驺吾磨磨牙而已，仙君不要怪它。”
驺吾闻言立刻拾起玉脂条，快速飞奔进密林中，津津有味地独自享用。
“我明明早已脱离仙界，足下还称呼‘仙君’……”司涯云手改动沙形，摇摇头又道，“有些不妥啊。”
“您入门早，又年长我许多，修为道法更是高深，”金颜落于司涯身旁，飘飘乎行礼下拜，拱手道，“况且，我虽得文渊神君恩赐可在兖池修炼，但毕竟还未曾得道。您可以呼我金颜，我却不该称您司涯。”
“那就叫‘债主’吧，”司涯调笑着，“左右你还欠我一壶酒钱呢。”
知晓司涯不过玩笑，金颜并未出言以对，俯下身随他的目光看去，金滩之上，一幅阵图精巧紧秩，颇为玄妙。乍看仅是星转月移仙泽粼粼，细细推动间竟有铁骑突出的厮杀之感，甚至有操纵万般兵器之铿锵钧力。
果真是得道十万余载的仙君！
金颜不由得惊叹：这样绝妙精灵的阵图恐连师尊也难制出！她不禁问：“您作此图多久了？可曾命名？”
“不多，也就二十多年。”司涯漫不经心道，“还未取名，师妹可有指教？”
“金颜卑陋浅质，怎敢指教师兄？”金颜听他亲切唤着同门情谊，便也大胆几分，云手以金泽于空中拟作此图，酥手侧指，徐徐道，“我看阵中似有数位兵将，又操利器……不如拟二十八星宿位，每宿塑一持兵武将，星移斗转即是兵阵变法，称之作‘星将阵’，师兄以为如何？”
“师妹竟与我不谋而合。普通仙阵只能阻隔妖、鬼、人，此阵若非操戈精厉、推行玄密，恐也阻仙不得。”司涯剑指再移，又改动图阵些许，侧问，“你瞧这样会不会好些？”
“师兄创阵是为了阻仙？”金颜略怔，这样拼杀搏斗的法阵竟是用来对付仙人吗？
“嗯，”想起陈年旧事，司涯缓缓叹息，云手缭乱沙中阵形，指上施术，一挥袖，二仙又回到濯罹酒馆，抬眼便看到等待已久的寒阳。
寒阳见到金颜愣神片刻，忽而拍桌站起，像是有几分怒气。
“你怎敢私自下界？”还不待司涯招呼，寒阳晃过他直走向金颜，蹙眉道，“紫莲懵懂无知，偏爱闯祸。你在兖池看守，她尚且能溜到凡间醉酒误事，如今你不在，她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祸端！”
“师兄，我是来……”金颜幻出瓶丹药，可还不等她解释，寒阳便夺去药瓶。
“师尊费尽心力教你修医炼药难道就为让你四处炫耀充好人？”寒阳厉声斥责，“以你的修为够越界几次？你的职责是什么？师尊与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你可还记得修道初衷吗？”
“我……”金颜泪光闪闪，仅言一字却再次被寒阳打断。
“司涯被贬，师尊心痛又失望，已然闭关数十年，你是觉得尊长不在便可任意妄为吗？”寒阳又道，“修道多年，术法浅薄、武艺疏陋，仅医道炼丹堪堪而过！天霖宫何时竟成了培养懒虫之地？”
司涯从未见过寒阳如此疾声厉色，仿若刻意逼灵离开，上前拉着他的衣袂低声嘟囔：“你这么凶做什……”
“妖界当真比仙道自在啊，你除了酿酒醉酒，就是与妖嬉闹，可还记得半分做师兄该有的克己自律吗？”寒阳拂袖转身斥道，“我与师弟们花费十几载才平你当年冤屈，原以为你避世修炼定当更加勤谨，你倒好……竟是找了处安乐窝！”
一向好脾气的师兄从未对任何一灵说过重话，更何况还连带指责司涯。金颜被呛得一句话也对不出，只觉面红耳赤的难堪，拱手一礼即施术离开。
“呼——”寒阳望她离去长舒口气，像完成一个艰巨任务，回首一望，司涯正挑眉眯眼斜视他。
“怎……怎么了？”寒阳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莫名结巴起来。
“你……很讨厌金颜吗？”司涯幻出一壶酒，饮下数口，又道，“指摘她也罢了，还捎上我。”
闻他言语中的几分不满，寒阳转而道：“胜遇、驺吾呢？怎的不见它们？”
“驺吾去鬼道替我寻绯石，胜遇给英招送药。”司涯银眸一转，猜测些许，凑上前调笑道，“你不会是心悦金颜吧？借着大师兄的身份佯装训告，实际上只是想与她多说几句话。”
“怎么可能！”寒阳一声短叹，“我是瞧她生得与冉欢相似，怕她再勾起你的愁思。”
“她是冉欢体内柳宿金丹投生而成，对吧？”司涯揽住寒阳肩膀笑道，“我第一次见她就已猜出来了。”
“天宇当初就是靠你与柳宿的往事引你……”寒阳蹙眉道，“我是怕他又借金颜作法。”
“柳宿既然已经选择遗忘前尘，我又何不放下。当初我是将计就计，想查清化形成华年者究竟是谁？既是仙体金身，设计于我又有何目的，并非执着于情爱之事。”司涯饮酒叹道，“只是我狂妄到以为定然万无一失，以致结界被改害欢儿赔了性命。我收徒不多，唯有欢儿一个人类。她天资异秉、雅正勤谨，本是成仙命数，却因为我命丧妖手……”
“我明白，”寒阳轻拍司涯脊背，缓缓劝慰道，“我与师弟们力证汝之清白，煜城仙君代师尊已颁你可重返天界的法旨……随我回去吧。”
司涯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寒阳轻声问：“是担心胜遇吗？”
“英招元神未复，胜遇随我多年也快历劫，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司涯自嘲般笑道，“更何况，我与天宇神君不睦，就算回到仙界，也不便抛头露面返归北川再替师尊讲学。不过，我觉得，华年师妹修道有成，可前去北川助你；闻远道灵力虽浅，但仙基甚稳、正直可靠，适宜替师妹驻守省中堂。”
寒阳浅浅一笑，道：“你苦修阵法，想来不知，现而如今，他们若是去哪定是成双成对，不会分开了。”
“前几天，就连妖界也有凤凰齐飞、百鸟报喜，漫天灿烂明霞三日不消，我就猜到了。”司涯亦笑，“阵法小成，我本想寻师妹斟酌考量，也因此搁置。天界好久没有仙侣成婚了，师父出关定也欢喜。”
“嗯，”寒阳点头道，“你若暂时不归也无不妥，北川之事我应付得当，你无需担心。胜遇历劫，想来你身边少有帮手，我遣数斯前来吧？哪怕只是替你给英招送药呢，可否？”
司涯浅笑颔首，目送寒阳离去。
胜遇到凡间历劫之时正逢文渊出关，司涯便邀英招前来濯罹修养，留数斯、驺吾侍奉左右，独自上天恭贺师尊。
文渊乃三神、四界之首，出关之日百仙齐聚，场面宏大、热闹非凡。司涯见正厅不便，即隐身前往兖池散心，恰巧遇到与金颜探讨阵法的华年夫妇。
“师兄安好。”三仙拱手行礼。
司涯回礼浅笑：“师妹师弟大婚四道同庆，我送的酒水可还够啊？对了，这样非凡的日子，你们怎的不去正殿帮寒阳待客，却到兖池躲清闲？紫莲呢？”
“紫莲就在正殿帮寒阳呢，师兄的心呐……就只偏向寒阳！寒阳年年生辰，你都提前送来法器宝物，堆在库里都摞成了山。”华年调笑道，“师妹三生历劫才得此夫婿，好容易成婚，你就只送几坛酒。真是过分！”
“哪是我送？都生生被他抢的。”司涯从袖中取出一块碧玉递上，浅笑道，“师妹若是不弃，我前几日刚修成一块崂山玉，送与师妹可好？”
华年接过玉石，她身侧的闻远道一看连忙摆手推却：“不可不可，崂山本不产玉，这块叶纹碧玉乃是仙藤所化，不知耗费师兄多少灵力淬炼……”
闻远道说着要还，华年却云手收下，嬉笑拉过闻远道恍惚离去，仅留金颜还在一旁垂首默默。
“初见你时，”司涯走上前笑道，“可比现在活络多了。”
金颜微微一笑，略抬首道：“上次……连累师兄被责，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上次？什么事？本君十数万年岁，恐不记得了。”司涯幻出一柄琉璃金扇，递给她，“你的丹药到病除，这是英招仙君的谢礼，托我前来赠予你。”
说是英招的谢礼，可扇中却尽是司涯灵息。金颜接过扇子，端详其中流滟青金仙泽，也没有戳破。她收扇款款下拜，浅笑道：“多谢仙君。”
司涯略颔首，侧望水面阵图，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阵法与他所制之甚为相似，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细微之处尽显精妙，格局之大古今难有。
金颜瞧他看得仔细，走上前悄悄推演。正圆图阵中，星宿化人态成将，各持兵刃，甚至每将竟习不同武艺。大图套小阵，小阵幻大法，变幻万千，精密绝伦。
“本想十日后，下凡历劫前再给师兄送去，既是您来了，瞧瞧此阵可行否？”金颜看司涯满面惊愕，收术浅笑道，“我的道法低微，此阵多是华年师姐指教而成。”
“华年……”司涯思忖片刻，更加确定心中猜想，蹙眉问道，“你没有把此阵告知……”
“只华年师姐、闻远道师兄和紫莲见过，参与制图修改者仅我与师姐。”金颜垂首道，“我从师姐口中得知您成渝一劫，明白此阵可阻仙对于您的意义。我只是想帮师兄……”
“我的错，”司涯笑道，“你我同门，我不该疑你的。你即将下凡历劫……多半是历成仙之劫，非生即死，可要多多小心。”
“多谢师兄，”金颜笑道，“师尊已为我选定下凡人家，想来不会有差池，待我飞升就正式成您的师妹，以后还请师兄多多提点。”
“客气。”司涯拱手一笑，缓步离开。
待拜别文渊，司涯即刻返回濯罹，不久胜遇也顺利渡劫归来。司涯成日闷在馆中，与英招一起研制图阵，阵型既定，英招元神也恢复过半。
“再过百余年，你的元神就能复之七八，即时便可重筑内丹，待修灵至满就能返归天界。”司涯饮酒笑道，“煜城神君定盼你重入晨曦。”
“师尊是神君不能提的疮疤，他不会想见到我的。”英招苦笑道，“莫说晨曦，仙界是否容我都尚未可知。”
“实在不行，你就拜在寒阳门下。”司涯调笑道，“他可是文渊神尊座下大弟子，在北川讲学多年，四道敬重……”
司涯正嬉闹着，忽是感应到什么，笑容瞬消，皱眉捂着胸口，极力忍耐却克制不住渐深的撕心之痛，“噗”地竟喷出一口热血。
“司涯！”英招忙扶起他，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金颜！”司涯捂着胸口挥袖布阵，施术离去前厉声吩咐，“你们待在阵中，不许出去。”一语言罢，如风拂过，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