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瑞,原仅一凡界小国,只因其位于人、妖两道相交之地而显得格外特殊。
妖与人,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灵本在此国和平相处,相安无事。但数百年前,圣道毁,魔族生,妖中恶灵不知从何处知晓以人血增功之法,开始大肆屠戮人类。
万瑞全国,上至君主,下至百姓,为避妖孽纷纷迁徙。短短百年,万瑞国域竟整整向东迁移三百余里。而曾经旧土,早已被终日昏暝幽魅的妖云遮蔽。
这一切,直至一位真人率门徒来此驻守方有所好转。
相传,此真人鹤发苍颜,一身雪袍伴金泽,一手塵尾退妖邪。法号上智,乃仙界渺云殿天宇神君门下入室弟子,已修道千年,此番降临万瑞便是奉神君法旨,缉拿妖孽,传道授业。
自真人来此,万瑞国境之内便再无出现过妖异踪迹。国君为感其恩特别颁诏:凡修仙者,皆赐道牒,允其终身不纳课税,免服徭役,岁赐纱绸铁石,月分钱银粮药。
令初下,上智修道之山门前门庭若市,举国上下,男女信道奉道,拜其为神,求其保佑。
但张杰是个例外。他此番上山求道并非是怕妖邪侵扰,而是冲着每月徒手可获的钱米周济。
张杰本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只由一独眼要饭老婆子收养。他为感大恩,以养母姓氏为姓,从小随其东躲XZ,艰难求存。他原也是一热血好男儿,但在那般乱世锤磨之下,渐渐也学得贪图小利,乖张滑头。
“人杰地灵”,是养母曾经对他的期许,也是其临终前唯一心愿,故而为其取名张杰。但张杰总觉此名甚是讽刺。万瑞,一个贱被贵压、人为妖欺、举国搬迁的流亡之国,何来地灵之说?而他,从小克死父母,半生漂泊,连给人为奴为婢的清白身世都没有,又何图“人杰”未来?
张杰何尝不想读书识字,闯出一番伟业,也好叫养母有生之年因他过上好日子,不必再区居人下,乞讨苟且。可是,上苍偏偏喜欢在他这张洁净的白纸上渲泼污水:
儿时,一同与他要饭为生、相伴长大的孩童只因想独吞半个果皮就能将他死死按在水中。若非张杰机警,佯装溺亡让那孩子放下戒心,如今他之孤坟上的野草恐怕都已茵茵如盖。
长成,他趴在墙角,偷偷听学堂的学生上课,却被众多学业贵胄当做小偷,毒打至残。如今他的左脚依旧不能直立行走,只得终日半拖着瘦弱身躯,被过往之人嘲笑为“张跛子”。
后来,他找到一好心大户,在其家佣耕,却无意撞破女主人与长工偷情。张杰想要警醒老爷,慌忙跑到老爷书房,才发现老爷早已被那对奸夫淫妇下毒害死。他想报官为老爷鸣冤,反被女主人诬陷殴杀人命,后又被收受女主人贿赂的判官判罚死刑,彻底蒙上不白之冤……
若非在赴死的路上,一阵血色妖气刮过,引得一众道士追杀搏斗,行刑官差为保命四下逃逸,张杰也不可能侥幸存活。如今,他除了投靠上智,拜其为师,获得特赦,苟全性命,已然走投无路。
只是,他依照百姓们口口相传之上智修行的高山方向走了许久,也未寻到所谓云雾缭绕的“仙山”。目极所视,周围之景,仅仅是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深山巨树。莫说仙家,一只妖灵都找不到。
张杰拖着沉重的枷锁镣铐走得筋疲力尽,侧目寻得一块大石,抱上长链快走几步,坐在上面独自喘息。
“小夔,你渴吗?”一清朗女音如风乍然骤起,缓缓荡在茂密树林之中,尾音略沉,带着几许悲悯伤感。
张杰闻此,周身顿时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本想仰躺休息的他立刻站起,于大石上左顾右盼,环顾四周葱郁茂林数回,努力寻找方才说话的女子。可荒郊野外,深深树丛之中,何来女子?他不禁越想越怕,莫不是遇到了妖怪?
“小夔,你渴吗?”女子又问了一遍,却依旧未现出半分身影。
张杰似被那女音蛊惑,下意识地抿了抿早已皲裂的双唇,似感干渴喉间又多添几分焦灼。时近时远的女音令他微微激战,他正欲从石上跳下逃遁,脚边却似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是一方单足大小的金鼎,鼎中盛满了清澈的水。从树叶之间倾泻而落的明媚阳光照在那水上,绽出粼粼光泽,似乎在无声地展示自身有多么甘美醇良。
张杰再次咽了咽嗓。他当然很想喝那水!可是如此野外,哪里平白冒出这样一尊金鼎,又是谁打了这些甘泉呢?
刚从鬼门关捡回性命的张杰并未着急饮下,而是谨慎地后退一步,拱手半跪,昂头请道:“无知小人并未得罪大仙,恳请大仙现身赐教。”
“呵呵呵呵……”女子轻笑数声,声音婉转动听,如泉水泠泠,缓缓说道,“你可真是小心!别怕。你我又无仇怨,我若害你,有何好处?水中无毒无术无蛊,取于干净池中,可放心饮用。”
张杰低头看了看粼光微漾的金鼎,沉思片刻:方才女子唤他小夔,是不是认错人了?
张杰起身又道:“在下张杰,万瑞国中无名小徒,阁下是不是……”
“以后妖道众灵都会这般称呼你的。”女子淡淡回道。
妖道?张杰惊讶于女子未卜先知,想必她若非妖异便是得道高人了。难不成……是上智派来考验他的?
张杰立刻跪下,恭敬叩首道:“仙君恩德,小人愧不敢受,只求仙君收我为徒,教我脱离苦海。”
“不急!”金鼎慢慢挪至张杰身前,女子徐徐说道,“你此去寻上智真人,若想要他收你为徒必要有过人之处。你喝了鼎中水,能即刻除去这一身桎梏,且可学会穿墙之术。待见到真人,即将此鼎献上。若他问你鼎从何来,你便说是从国君府库中偷的。不可提我一字!他定会收你为徒,悉心传教。记住了吗?”
“偷?”张杰闻言讶异轻笑。一位名满天下的神君之徒,妖界胆寒的至尊真人,怎么会收偷盗之物?还不待张杰将心底疑惑说出,大石下便生出一条小径,小径两旁绿植避让,如生灵感应一般纷纷退开,似迎他上前。
“此蹊直通烟云台琉璃观,真人修仙之所。你还有半日时光,若日落前到不了,此生便与修仙再无缘分。且此处已现妖迹,晚间定有食人妖魔出没,你留下,非死不得出。望尔好自为之,小夔……”女子声音渐渐飘远,模糊尾音仍旧唤着那个令张杰有些反感的名字——小夔。
张杰回首望着来时路,但来时的风景尽皆消逝,仅剩一团看不清、视不明的漆黑烟幕。难道女子是以此告诫他:如若回首退怯,便要永远陷入其中再也无日月可见?
张杰垂首于大石上徘徊踌躇,陷入沉思:进,不知可活否;但退,必死!
犹豫挣扎许久的张杰,抬首看了看已过头顶的高阳旭日,皱眉狠叹一声,孤注一掷般蹲下抱起金鼎,昂首闭目,大口大口将那甘美清水尽数饮下。
待张杰饮足放下金鼎,眼前之景让他瞠目结舌:他已至一金雾笼罩的高山山腰。眺望远处,仙鹤白鹭结伴高飞,空中隐隐清香,群山如卧脚下,伏在晚霞暖光中,绮丽美景非他此前所睹。再看自身,原腌臜破烂的粗布麻衣已然换成洁净如雪的丝袍道服。通过金鼎流金光面倒映,他也不再是那个蓬头垢面的市井皂隶之徒,而是一面容清秀的少年郎。
张杰笑得爽朗,他终于获得自由!可冷静下来,他却再次陷入沉思:女子能将他带至烟云台,必非妖孽,擅长法术却又教他言偷盗之辞,究竟是何深意呢?
“呔,来者何人?”二持剑道人,一长一少,倏地幻出,皆蹙双眉,谨慎地将张杰从头审视到脚,目光最终都落在那方与张杰气质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精巧华美之金鼎上。
突如其来的二人有些吓着沉冥中的张杰,见其二者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金鼎,张杰心底不禁轻蔑一笑:原来仙君门徒竟也是贪利之人。他放下金鼎拱手回道:“万瑞国张氏小杰,见过二位道友。吾一心仰慕上智真人,今特献上金鼎一尊,欲拜其为师,终身奉道,斩妖除魔。望请道友引荐,全我殷勤之心。”从未读过书、上过学的张杰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灵感,竟忽然就能娓娓道出如此酸溜溜的话。
莫非……是方才那水功效?
“结界震动,我还以为什么大胆妖贼来犯。”年少一些的小道抱剑撇嘴不屑道,“原来又是你们这些高门显贵,仗着家中钱财图谋我师尊名望、法术。我告诉你,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进献的寻常玩意儿,我师尊连看也不会看的。”
“师弟!”看上去略微年长一些的白衣道人轻捻颔边山羊胡,摆手制止小道,但淡漠态度如旧傲慢,侧目斜睨道:“公子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说罢,二道一同蜷起三指欲列阵而行。
“这鼎是我从国王府库中冒死偷来的。”张杰依照女子吩咐慌忙脱口而出。
二道同时停下施法,回首端视张杰许久,张杰微笑回应。
二道面面相觑,缄默不语。半晌,年长一些的白衣道人转身叹了口气,蹙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杰!”张杰拱手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