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的问道:“祖千秋这臭贼躲到哪里去了?”
有镖师笑道:“已经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定然追他不上。”
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叫:“我的药丸,我的药丸!”
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嗅了几嗅,捉起桌上一只空着的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状,难以形容,委实是伤心到了极处。他将余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说一句:“我的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令狐冲心念一动,问道:“那是甚么药丸?”
那人垂泪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三年时光,采集人参、伏苓、灵芝、鹿茸、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颗突破修炼瓶颈的‘破障丸’,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
令狐冲大惊,问道:“你这八颗药丸,味道可是相同?”
那人道:“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炙。”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这祖千秋将你的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了,而是……而是……”那人问道:“而是怎样?”
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贵药丸,还当他是下毒呢。”
那人怒不可遏,骂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
令狐冲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极苦,有的甚臭,有的犹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么药丸,我可没瞧见。”
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一张胖脸上的肥肉不住跳动,突然一声大叫,身子弹起,便向令狐冲扑去。
陆大有当即拔剑,剑光闪烁,抵在那人胸前,朗声道:“华山弟子陆大有,还请尊驾冷静。我大师兄误服了你的灵丹,我们赔就是了,何必如此?”
令狐冲在旁边叫道:“六猴儿,别伤他性命!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我令狐冲虽然是个穷鬼,这个师弟却有钱,一定赔给你。”
陆大有闻言又好气又好笑。
那人却大叫:“华山令狐冲?!你是令狐冲!那就算了!”砰的一声响,船帮已给他撞破一个洞,从黄河中逃走了。
今天莫名奇妙碰到如此多异人,来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宜。所以货物一装妥,陆大有就命令随即解缆拔锚,起船出发,不再在码头逗留。
船行一夜,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
忽见一艘小舟迎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镖舟的布帆吃饱了风,正溯河而上。而对方青帆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再驶进时,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
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歌声轻柔,曲意古怪,无一字可辨,但音调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歌,既似叹息,又似呻吟。歌声一转,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众镖师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
陆大有喝道:“华山陆大有在此,有事请言!”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冲公子可在船上?”声音娇柔宛转,荡人心魄。
只见小舟舱中跃出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约莫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风吹而向前,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远过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脸带微笑,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
顷刻之间,华山派坐船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个转折,掉过头来,和大船并肩行驶。
令狐冲毕竟走江湖走得多,突然想起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声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不是蓝教主属下。”
令狐冲还在迷惑,陆大有已经拱手问道:“华山陆大有见过蓝教主,请问找我大师兄何事?”
令狐冲这才明白,“对呀!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
蓝凤凰格格一笑,“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就是长得丑了一点!令狐公子,你过来,我有事找你。”她神态虽落落大方,语音却仍娇媚之极。
陆大有闻言,郁闷不已。这一世的陆大有长得并不帅,武功高下是一时的,帅气不帅气可是一辈子的。
令狐冲见对方似乎无恶意,于是轻轻一跃,纵身上了对方船头,距离蓝凤凰一丈距离。
蓝凤凰的眼光注视在令狐冲身上,柔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然后,一声唿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诸人均不明其意。
两名苗女应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花香酒香。
蓝凤凰道:“这是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既然爱喝酒,不妨试试看。”
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
蓝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
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
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
令狐冲问道:“什么叫‘五宝’?”
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罢。”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入碗中。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
令狐冲吓了一跳,问道:“酒中为甚么放这……这种毒虫?”
蓝凤凰呸了一声,说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的乱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
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人的规矩,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
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道:“这才是好哥哥呢。还有人要见你,跟我一起去吧。”
说完,那小船突然转向,卸了风帆,顺流而下。一上一下,眨眼间,就和镖船拉开了十几丈的距离。陆大有赶到船艉,极目远眺,却见令狐冲在船头挥手叫嚷了几句,就被蓝凤凰劝住了。
陆大有呵呵一笑,知道蓝凤凰古里古怪,对令狐冲却没有恶意,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干脆作罢!
陆大有下了一趟山,莫名奇妙就把令狐冲弄丢了,只得回华山老老实实的禀报师父岳不群。
岳不群一听,却丝毫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令狐冲勃然大怒:“六猴儿,这不怪你,都是你大师兄的问题。这个逆徒,一贯惹是生非,这次又不知道他和哪个邪门歪道扯上了关系,岂不知这里面有多少阴谋诡计在等着他!罢了罢了,我就当没这个徒弟,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岳不群长叹一声,嘱咐陆大有不要再管令狐冲的事,然后就让他退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大有从福威镖局探听的情报得知,令狐冲似乎和一些三山五岳的外道散人混迹在一起,喝酒吃肉,看起来挺逍遥自在的。他知道之后,长出一口气,对于自己这个大师兄,也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自从令狐冲离山之后,门中二代弟子似乎默认以陆大有为首,尽管大家还六猴儿六猴儿地叫他,但遇到大事却总是第一个想到他。
而陆大有虽然平日嘻嘻哈哈,做事却远比令狐冲靠谱。大家对他也相当放心,不知不觉已经超过了令狐冲在大家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