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福瑞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忧伤将其淹没,忍不住鼻头一酸,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福瑞,哭什么!正如夏道友所说,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久的我都不敢相信。也是该羽化之时了!”丘山摸着颜福瑞的头,慈祥地安抚道。
过了一会儿,丘山一脸遗憾和期待地问夏雨:“夏道友,你实力不凡!我已经无力降妖,你能否帮我除掉司藤这个妖孽?”
夏雨叹口气,应道:“丘前辈,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司藤小姐虽为妖身,却恪守人间法规,秋毫无犯。我不能对这样的妖怪出手!”
见丘山期待的眼神黯淡下去,夏雨心有不忍,追加一句:“不过您放心,不管是司藤小姐还是其他什么妖魔鬼怪,只要是违反法规,违背天意,我一定秉持道门斩妖除魔准则,不吝出手,虽万死而不辞兮!”
丘山闻言,伸手把九天引雷鞭递了过去,见夏雨接过,他叹口气,解释道:“唉!也许是我错了,无量天尊!这柄法器伴随我一生,斩妖除魔,无往不利!我这弟子没有入道,拿了也无用,就赠给你吧!手柄口拧开可以得到我的师门传承秘籍,也就一并赠与你吧!如果能碰上合适的,帮我收个传承弟子,让我们这一脉不要在我这里断绝!”
夏雨连连点头,应诺下来!
丘山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然后闭上双目而盘膝打坐,突然头一低,就不再动弹了!
夏雨探了一下他的气息,叹口气,对一旁的颜福瑞说道:“颜大哥,请节哀!丘山前辈已经羽化飞升了!”
颜福瑞一听,如同五雷轰顶,扑上去,抱着丘山的遗体失声痛哭起来!
夏雨起身,与秦放一起,向丘山遗体三鞠躬行礼!
一旁的司藤自然不会给丘山行礼,见与自己相怨相杀近百年的仇家就这样死在面前,她也是感慨不已!
司藤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白英的骨架,有一些骨头已经散架了,零零落落横七竖八,但主体还在的。
秦放见状,连忙把这些骨架都收集齐,摆在司藤面前。
司藤看着面前的白骨,心中还有很多疑惑。
白英到底出了事,与司藤记忆中那个为了邵琰宽孤注一掷的白英简直判若两人,1937到1946,屈指九年,什么事冷了她的心肝肚肠?
秦放到底是不是白英与邵琰宽的子孙后代,难道她真的给邵琰宽生了一个孩子?
这些问题司藤虽然还不明白,不过也不用多问了,合体之时,骨血相融,记忆相交,自己总会知道的。
司藤深吸一口气,她俯下身去,额头慢慢贴上了白英的前额骨。
合体的起初,是记忆的交融,如果记忆有温度,那么,白英的记忆是凉的,笼着一层阴郁的淡灰。
司藤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苍凉的大故事里,而整个故事最初发生的地点,她并不陌生。
华美纺织厂,偌大的废弃厂房,晕黄色的光和模糊的殷红色,白英背倚着墙壁,两只沾了血的手不受控的哆嗦着,有一两次,她会忽然抬头去看,又受了惊吓似的迅速移开目光,喃喃重复着:“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那个时候,白英不是不慌的。
司藤看着白英连日噩梦,冷汗涔涔,看着她吞咽一粒又一粒的安眠药片,看着她坐在沙发上,抖抖缩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到白英打扮的鲜妍,穿那年月最时兴的西式衣袍,挽着邵琰宽的胳膊出入舞场,灯光打向她时,她会仰脸冲着邵琰宽温柔地笑,而一旦灯影背过,她深漆般的眼睛里,就写满了忐忑难安的焦灼。
男人女人,既不能心心相印,叠合的就必然是大块的空洞,要拿猜忌和揣测去填。
看到寂静的小巷,白英拎了高跟鞋,偷偷撵在邵琰宽的身后,直到他进了一间简陋破落的屋子,灯亮起,糊纸的窗格上映出他和丘山窃窃私语般的剪影。站在边上的白英,看到她双目含泪,嘴唇哆嗦着,一只手的指甲死死扣入掌心。
看到白英加倍的温存,蓄意的讨好,然后一再的失望,冷了双眸——原以为白英和邵琰宽之间,必然有过撕破面皮歇斯底里的大冲突,原来并没有,只不过谁的情意都不是长久干烧的火,不添柴也就罢了,哪经得起年复一日的水打冰浇?
白英从最初的焦灼不安,终至悔不当初的崩溃,司藤看到她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重回华美纺织厂,跌跌撞撞打开被铁链锁起的大门,厂房中央,那摊干涸的血迹早已发黑,白英扑通一声跪下,拼命磕头,泪如雨下,嗓子哭哑了,嘶嚎着瘫倒在地,指甲死死抠着地面,指尖磨秃了,指缝里都是泥灰。
远处天幕上的闪电在厂房的小窗口处一掠而过,轰然而至的雷声似乎忽然提醒了白英,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嗫嚅着重复着两个字:“幸好……幸好……”
幸好还留下了司藤的尸体,当日的一念之仁,今时的救命稻草。
她坐直身子,取出了手包里的梳妆镜和口红,顺着丰润饱满的嘴唇慢慢描画,忽然又一道闪电掠过,镜子里的人脸一片惨白,唯有一抹蘸了血一样的笑,夺目而慑人。
白英的变化是一点一滴发生的。
她的眼神愈发刻薄,脾气也愈发的阴晴不定,邵家宅子里,除了邵琰宽迫于“作戏”还会偶尔在她房里进出,其他时候,便只有她一个人,一条影。
每天晚上,她都旋开金属管的纤细口红,顺着那方唇印涂描抹画,然后拈起了展开,凝目看很久,同她说话。
——“司藤,听说,每天都有小作坊主寻死觅活着上门要债,厂子里的人同我说,有个姓秦的,素日里往来生意最是老实,人也守信义气,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司藤,我去办事的地方同他们说,如果有一封信从西头寄到,收信人是白英,交给我就是了,我会转交的。”
——“司藤,你一定想不到,日本人打进上海了。兵荒马乱的,丘山来不了,不过他跟邵琰宽书信倒还是通的。每一封我都偷着看了,丘山吩咐邵琰宽,得让我生个孩子,这个老匹夫,我教教他什么叫空欢喜。”
司藤此时才知道,原来秦放的太爷爷,并不是白英生的孩子。
白英假装十月怀胎,害喜呕吐,似模似样的亲手缝制婴孩衣袍,冷眼看邵琰宽喜上眉梢,夜半拆开邵琰宽写给丘山待发的信,平静读完通篇的“事可成矣”、“皆大欢喜”,又将信原样装回。
——“司藤,你再耐心等等,我会安排妥当。”
——“司藤,我想来想去,这秦来福的老婆,还是不能生的好,若是生的多了,我送去的,就只是根草了。”
——“司藤,贾三和秦来福之间,我得寻个由头,否则一东一西,怎样都来的突兀。”
……
司藤看到白英来到青城山下,截住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农户,变幻出原型,伸着张牙舞爪的藤蔓将那对夫妇捆了个结结实实,露出满意的笑容,狂喜道:“哈哈!我就知道这是天助我也!原来当年与我同生同长的擎天树也精变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不放过我?”那个男子也显出擎天树的原型,对着白英怒喝道。他只是间接吸收了天外奇物,量很少,精变也没几年,自然不是白英的对手。
“抱歉!我只是需要你的血脉一用!”白英狞笑着,将擎天树男子吸得干干净净。又顺便绞杀了那个无辜的仆人。
然后她来到那个婴儿身边,抱着婴儿欣喜万分,一脸怜爱自言自语:“小可爱呀!就是你啦!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长大,传宗接代,一代代传下去。等到七十年后,就可以用你身上的擎天树血脉来再一次激活我的身体。那时候就不会再有什么丘山追着我不放,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呀!”
——“司藤,你说的对,半妖是没有长长久久的寿命的,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到时候,都会好的罢。”
——“司藤,你记不记得,我们最最初精变的时候?”
这隔了时间、空间、现实、记忆的一句话,居然把司藤问恍惚了。
……
司藤司藤,那具长眠在囊谦地下的尸体,似乎成了白英唯一的支柱,或许是思虑过甚,或许是境遇不堪,或许是早已决意把这破落的一世交付出去,白英的境况每况愈下,但现实越凉薄,就映衬的那个“新世界”越美好,她枯垮脸上的笑容也就越甜蜜。
——“司藤,快了,听说丘山已经在路上了。”
——“司藤,都说一梦千年,你一直在睡着,不会嫌久的吧。我今生斗不过丘山,也懒得去斗了,他活不了太久的,如果你嫌这不够,将来去他坟上,踩上两脚,出出气吧。”
……
最后的一幕,是在一个破落的山村,房子很破,风一直把屋檐的盖板吹的掀起落下,白英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轻轻拍着身边裹着大红底色百子千孙襁褓的婴孩,咿咿呀呀,像是唱江浙一代古老的童谣,忽然间,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看向了漏风的烂木门。
——“司藤,他们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