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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岩庄离人烟很远很远,不是肃玉家的白墙黑瓦,而是水川门庭,人居水上。生了苔藓,爬了藤蔓的青石楼,楼上覆着茅草,不见一片瓦。楼中必有一方池,映照出人的春夏秋冬,池又有水渠相续,寻雪小的时候,在自己屋子里水池里放了一只纸船,后来是在佛堂前寻到的。他们家一点也没有武学世家的气魄,反而像个老糊涂文官的退隐之所。从小,母亲畅漪夫人就告诉他,他有妻子,是长孙肃玉。

长孙肃玉在什么地方?

在百里外的一任江花闲。

她会折纸船吗?

她会折。不过,女孩子更会女工,会做衣裳,会写字画画。

她会武功吗?

自然会。

寻雪点了点头,自顾捡了纸船,走了。

畅漪夫人立在畅漪居前,看着想着,好久没见儿子了。

“夫人,那位楚芷茜还在公子那住着,公子似乎很喜欢她。”一位年长姑姑荟娘,不怒自威,在畅漪身前小声说着。

“不是似乎,是肯定。”畅漪将手中单刀收回,她每天都会温习这套清风刀,这是她父亲教她的。练得能削掉一层浪。

“他怎么去招惹武夷门的女子,还是武夷门让这个女子来夺取武学典籍?”千岩庄的仆妇,丫鬟,都在悄悄说着两人个的宿命,似乎看见了一个棒打鸳鸯,一个离家出走的结局。其实,也不是千岩庄,整个武林都在窃窃私语。好像,武林中,好久没有这么有趣过了。

畅漪数着自己的刀激起的涟漪,它们正一下一下拍打着青石。“芷茜流落江湖,寻雪不过雪中送炭而已。她把芷茜留着,恰恰抓住了武夷门的破绽,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大门并未锁,我们并没有不让芷茜走。我们待她是客。至于其他的,我的儿子,什么女子才是妻子,他心里有分寸。”

“不过,老奴听说,长孙小姐扮做怡羽,找了另外一个孩子皓冉扮做寻雪,两人去了一趟武夷门。和楚靖,楚白都交了手。这父子两人,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败给了寻雪,怡羽。但武夷门和千岩庄的。。。。”荟娘欲言又止。

畅漪道:“肃玉才是个有气度有远见的孩子,伟岸聪慧。假的寻雪把真的真相告诉了武夷门,无非是告诉他们,你家女儿若是乖乖做客,不打鬼主意,千岩庄必定待之以客。若是敢生出什么鬼心思,那么千岩庄便像对待楚家父子一样对她。如果一个人闯入少林寺,少林寺是如何的?若是礼敬如来,那么少林必定礼敬来宾,若是心术不正,少林画地为牢。”

池中一尾鱼跃出水面,又落回水中。畅漪看见自己身影在池水中变得朦朦胧胧,她老了,她第一来这里的时候,落在水池中的影子,曼妙生姿,亭亭玉立,现在,像个枯瘦的老树,只剩枝繁叶茂的回忆。

荟娘眼角流出赞扬神色:“夫人高瞻远嘱,是老奴惭愧了。”

“我们家很久没热闹了,我的大女儿遁入空门,佛家说是她的幸,可我却空落落的。小儿子不是我生的,拗不过他们,过继给了读书人家。”畅漪拨弄佛珠,这是她的女儿,今世的星璇,前世的初雪送给她的。

江城的秋色,很浓很浓,没有丝毫萧瑟之意。红柿黄橘,酸楂甜枣,还有吸了一整个春夏灵气的石榴,浓浓淡淡的香,甜,润,水,谁都喜欢。竹筏上,农人担上留下了这些没有一丝矫揉造作的香,竹筏是香的,河也更清了。

“那红红的一片是什么?”

有人指着远处蜿蜒而来的一片一片茜红色花,映得河水成了湘妃色,胭脂色,樱桃色,朦朦胧胧,比春日桃花更醉人。

“那是千岩庄给长孙家的聘礼,听说凤冠上的凤,都是点翠的。”

“可不是,赤金的镯子有石榴那么大呢。“

”还有一方镂空的玉雕百子千孙图,上面的小人都跟活的一样,树的影子和月的影子,交相辉映。“

各式各样的人,说着各自曾听到,看到的盛景,似乎这辈子都不亏了。自己虽然没有,但至少眼睛看够了。

一个筏子客将竹筏撑到了江心,筏子上的两个人,一个老者,一个江湖豪士,问道:”行舟,你什么时候娶老婆啊?“

”我,撑筏子就好。没想过娶老婆。“行舟木纳老实,问什么答什么。

”你不娶老婆,以后老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老者语重心长。

”不会,我白天撑筏子,晚上也撑筏子,累了就睡觉,不会孤单的。必竟,我有筏子。“行舟笑起来的时候,也是饱经风霜。想比其他筏子客的用力撑筏,卖命喝酒,死命赚钱,拼命讨好风月女子,做着金碧辉煌的梦,他是真的为了撑筏子而撑筏子。他甚至连酒都不沾。

”那你一个人,这筏子总是要传承下去。“江湖豪士指了指竹筏。江湖人传承刀剑以及其上附着的意和势,筏子客总是要将筏子还有撑筏子的渡法传承下去。其实这里的筏子客,都想换条大船,到更远更阔有更多客商的玫江,苏啄湖去。

”等我死了,这筏子就给其他兄弟,一样的。“行舟的长篙在江心一荡,避开一条大鱼,眼角露出慈悲之情。

竹筏靠岸的时候,千岩庄的聘礼也靠岸了。行舟先请老者和江湖豪士上岸,然后将筏子撑到了一边。

聘礼装了整整十八个大竹筏,挑夫都是清一色的绸衣壮汉,掌事的荟娘盛装严服,气度不凡。晴好的蔚蓝天,飞来两只雪雁,一左一右,声声遒劲。

”碧落人间秋意浓,竹影雁声卷梧桐。题序江城寻知己,红鸾衔玉卧古松。”一个文绉绉的落地秀才,吟着几句高雅不沾阳春水的诗,赢得一声一声叫好。荟娘赠了他一块玉,算是借他吉言。看热闹之人的喧嚣声,喝彩声,更甚。他们不仅要挤满江城,也要沾满这喜气。

飞扬的玫瑰花瓣将秋景扮成了咤紫嫣红的春色。

穿红着绿,步摇清脆,笑是花开,静是财来的喜娘一步踩高一步。玉箫在先生手中,声声清幽,晨有茶,昏有粥,花前月下,几度春秋。点翠的凤冠在荟娘手中,以一方红纱覆着。红绸,珍珠,古玉,青锋剑,百年的琴,千年的参,古老,繁琐,一样一样,严苛细致又细腻雅正,正是人人都喜欢看的仪式。

长孙家两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两人身前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手中,各持一帚,千岩庄的人走一步,他们便以帚点地,再轻轻向上收回。这般收力留力的轻功,化帚为影,已属高手之列。执帚迎客之道,长孙家将其演化成一门攻守怡然的武功,看懂的人,纷纷赞叹。

“小姐。”暖暖今日也是娇嫩可爱的。她梳了一个元宝髻,髻上的淡紫薇色珠花,像一个一个在玩捉迷藏的孩子。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肃玉正想着长魂赋上的一个字,这个字叫做”冲“。冲字意为大盈若冲,是谦虚,空虚之意。她试过很多次,内力运出时,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被逼入泥沙中,就是被向前推入长草间。她改变方向,一着向高处,一着向低处,却依然在原地打转。幸亏肃玉衣衫勾住桂树,朝相反方向转,才抵消了这原地打转所形成的无形内力旋涡。

暖暖看着肃玉专心致志的样子,轻轻向左一荡,坐在青石长石上,托着腮,静静看着。

她早早起来,对着长孙未平特意请来的德高望重的前辈,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以什么闻名天下的谁的夫人,一样一样得像个木偶人似的接礼,赠礼。她心中嘀咕着:“送这,送那的,不是吃的,就是喝的,就是打扮的,怎么没人送点武功心法,赠来万年内力啊。”长孙未平比任何时候都气宇轩昂,谈吐从容。

”淡云红霜,轻语江亭,秋晴喜。卷帘,且把酒醉,更染桥畔桂子黄。“如果说长孙未平今日有多欢喜,就是满堂知己已醉,桥畔桂花更黄。

肃玉自拆自解,发簪悄然脱入湖心。

暖暖不怕长孙未平责骂,而是怕自己爹爹责骂。她左袖一扬,披帛如烟向发簪追去。

掌力随着映光映红的丝缕游向发簪。

披帛先追到了发簪下,轻轻一收,将发簪卷了回来。

长孙肃玉忽然看见一道桃色杏色芬芳的影子,已猜到是暖暖。又见一枚发簪卧在其上,一模秀发,发髻已散。

“肃玉姐姐。”暖暖给肃玉挽好发髻,簪好发簪。湖水中是盈盈美人身影。

“寻雪公子家的礼,有好多好多。全江城的人都来沾喜气了。”暖暖一样一样说着聘礼的璀璨。

一个男子尊敬妻子,是真心表明自己能给予的一切的。

“那位行舟有来吗?”肃玉打趣问道。

“没来,这样的日子,渡河的人多,他的生计就好些。”

“他这么勤勤恳恳,不知他有没过得闲适些?”

“他还是老样子。说来也奇怪,别的筏子客,穷得明白的,穷得糊涂的,总归也有自己在意的,老婆孩子,宅子铺子,只有这位行舟,是在渡日子。”

“他也许没有什么家人了。”

“就算没有家人,不至于没有人生。”

“和尚念经,行舟渡河。于他而言,也是修行向善吧。渡有所求的客。”

“仙卿庵的师太都说,肃玉姐姐是上善若水之人,总是会记得别人的侠义和恩德。其实,我知道行舟肯定不收我们的礼,便令几位姑姑,几位婶婶奶奶,过河时都坐行舟的筏子。”

“你这丫头,越发能替人着想了。”

这样的时节,江城,人人都有欢喜的理由。暖暖开始一样一样阐述着长孙未平交待的话。

“家主说了,十月初十,就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寻雪公子家好讲究,放这日子的彩盒,都是翡翠雕的。”

“这是寻雪自己愿意的吗?”

“他怎么会不愿意,我们小姐可是一任江花闲的仙女。”暖暖有些饿了。别人兴许瞧不出来,肃玉可看得明白。

“寻雪有来吗?“

“肃玉姐姐,我们江城的习俗,新郎要在你出阁之时来。他是挽着你的手,出阁的。”

“他们家来了这么多人,可我怎么连他的一封书信都没有收到。他随便找个人,都能托付的。”肃玉的焦虑,浅浅晕在脸上。现在的寻雪长什么样子,是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模样吗?

灯火渐渐阑珊,一任江花闲从来没有这么喧嚣过。

热闹得不像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了。

哪里都是酒气,哪里都是琴声。

潇湘为肃玉和暖暖送来了最爱的听雨竹饭,山闲水雅虾,杏花问琴豆腐,年年穗沉鸡,还有很多潇湘用心做的点心。精巧可人。

“肃玉,下了聘礼,你就是大人了。”潇湘是个侠骨与柔情并不矛盾的女子。剑很清,琴也很清。肃玉的娘过世后,爹爹郁郁寡欢,直到潇湘在湘水里救了爹得。爹爹才渐渐振作。她不是长孙未平的续弦,却是长孙未平最相信的女人。潇湘和肃玉说话的时候,一直疼爱的神色,她比肃玉大十二岁,两人都属兔。江湖人都好奇,潇湘的来历,阿修叔叔说,爹爹救过潇湘的命,潇湘也救过爹爹的命。她是长孙家的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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