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没有辩驳，反倒露出一种棋差一招的惋惜：“只是可惜……”
许海青恍若听懂他话中的难言之隐，于是替他说：“可惜你没想到八皇子复生大计失败，反倒让秦王拿住你追随八皇子图谋造反的把柄，把你自己逼上了绝路。”
许海青这番话无疑已说出了铁马的无奈和遗憾，亦如古人曾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自古夺嫡之争，谁又能做到算无遗策？
话到这里，许海青抱起双臂审视着铁马，气势已然透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威严。
而铁马却不骄不躁地拍手称赞：“不错、不错。猜的滴水不漏。”
许海青得意一笑：“不止如此，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铁马沉稳地问：“为什么？”
许海青昂首挺胸说：“当然是因为真正的八皇子已死，而我这个假皇子还活着。”
铁马突然认真地点头：“看来你的确已明白我为什么救你。”
许海青也点头：“因为你在试探我是否有资格。”
铁马则继续说：“那么你一定知道你已经有这个资格。”
许海青不禁苦叹：“可就算我有这个资格，我却不愿意去做。”
铁马劝慰般告诫他：“你不做就得死。”
许海青冷笑：“你在威胁我？”
铁马笑着点头：“是。”
许海青讥笑：“可你不敢杀我。”
铁马调笑般吐声：“哦？”
许海青推开茶盏表明了态度：“我一死就代表世上再无八皇子。”
铁马从容不迫地说了个题外话：“我方才在登高楼外见到一个人。”
许海青迟疑地问：“谁？”
“鬼医。”铁马笑容玩味地戏弄着许海青，“你兴许已领教过他的绝技，脱胎换骨。”
许海青瞳孔骤缩，他寒声质问：“你也想当八皇子？”
铁马摇头：“我不想，不过我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话落，他看向一旁已站了许久的人。
这人像是个木头，但他是活的，这人虽然笑容开朗，可从始至终都沉默无言。
此人正是店小二。
铁马感慨良多地说：“如今这世道惨无人道，但穷人生来志气不短。奈何天道不公，穷人除了有一身不服输的骨气，就只剩下一条命。你说是不是？”
他问的不是许海青，而是店小二，而店小二自当恭敬地笑着回答：“既然只剩一条命，那可千万不能丢了骨气。”
“所以我从不施舍没骨气的穷人，但我肯给有骨气的穷人机会。”铁马先是对店小二说出自己的心得，然后才对许海青说自己领悟的道理，“许海青，你得知道。这世道讲究的是人吃人的道理，若是我给穷人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让他做这千秋皇朝的皇帝，不在受世态炎凉的苦。你猜，他是要，还是不要？”
许海青听着这句直白的胁迫，霎时间体会到这个时代的残忍和苍凉。
混乱世道，人伦、礼法，都是落叶繁花中多余的点缀。
混乱世道，人与人之间何尝不似远古洪荒的野兽，除了吃、喝、睡觉、暴力、繁衍之外，人追求的还能是什么？
恐怕再无其他比‘存活’更重要。
这意味着，为了获得存活所需，人必须顺应天地的法则，时代的法则，改变自己的心，改变自己这个人！
店小二已改变！
在他的眼里，许海青能看到青涩的年华和稚嫩的脸庞，以及一个令他无法不去重视的眼神。
那是充满信念的眼神，充满忠诚的眼神，在这道坚定的眼神里没有广阔蓝天和踏实天地，甚至没有自己。
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铁马！
他已将铁马视为自己的天地，视为自己的再生父母，视为自己的神明！哪怕铁马要他上刀山身受凌迟之苦，下火海承受烈火焚身之痛，乃至是奉献自己的生命！
他也必然绝不犹豫！
所以许海青得相信，眼前这个少年为了存活，为了逆天改命，他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许海青也不得不用充满恐惧的眼神看向铁马，也彻底看懂这个儒雅斯文，形似柔弱书生的男子。
铁马当然是个人，普通人。但在今夜，在此刻！对于店小二，对于许海青，对于这世上的无数人而言他已是决定命运的神，也是决定整个王朝的历史编撰者！
这一刻许海青懂了。
无论什么时代，人总有两面。一面美丽，但脆弱。一面阴暗，却坚强！
恍如躲在谦逊背后的残忍！
许海青沉默良久，在屋外呜咽的风声里叹息一声：“看来我不得不接受你给的机会。”
铁马果决地应答：“至少你没理由拒绝。”
许海青的确没理由拒绝，他拒绝就是死，所以他为何要拒绝活？
于是他苦涩地说：“只是我还担心。”
铁马放走黑猫，旋即说出了许海青的担忧：“你担心是否能当上南朝的皇帝。”
黑猫没有离去，它在桌下抬着头，用那双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许海青沉重的面色。
许海青与黑猫对视着：“毕竟谁也不知道秦王死后，我会不会是下一个秦王。”
这句话问的很关键，毕竟此刻许海青对于铁马还有用，可等秦王死后呢？
但铁马饮着茶水不曾回答，仿佛许海青的担忧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他放下茶杯，温和地说：“你总该知道，人，只有逼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动手杀人。”
许海青看着黑猫无辜的大眼睛，从瞳孔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衬着细微雨声，他总觉得看不清自己，或是自己的命运。
但这份软弱是他不愿意展示出来的，于是他强打精神抬头说：“所以你我还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铁马莞尔一笑：“只要此事一成，我还是做我的游龙帮帮主，你还是做你的梁王殿下——”
“你不打算杀秦王？”
许海青惊觉瞬间骤然打断对方！
“我当然要杀秦王。”铁马平静地告诉他。
“可你说我还是……”许海青本来说的极快，但马上又忍不住震惊地停下唇齿里即将说出的话。
他已隐隐猜到铁马的计谋的目的，可他不敢确定，更不敢说出口！
而这段饱含歧义的话，铁马终究还是做出了解答：“梁王是个名号，秦王也是个名号。既然名号只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那秦王是谁，谁是秦王，谁会在乎呢？”
许海青惊骇地看着他，也明白事实确如自己所想。
他许海青本是假的梁王，现在却是真的梁王。
那既然如此，秦王现在可以是真的，为何不能换成一个假的呢？
想到这，他情不自禁若有所思地偏头，看着站在一旁如木头人般的店小二。
店小二的笑容仿佛永远凝固，永远保持着热情，可这幅笑容竟有那么一刹那给了许海青一种错觉。
这幅笑容其实是可以变的。
可以变得冷酷、可以变做缄默、可以变成热情似火、沉稳如山、儒雅随和，就好似一张任人揉捏的泥脸！
所以只要铁马乐意，这张脸可以是笑是哭，可以千奇百怪，乃至是店小二这个人也可以变！
比如摇身一变，化作南朝许氏皇族。
秦王！
许海青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而后盯着店小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只能在惊讶中渐渐陷入沉默。
扪心自问，他能说什么？
他本不过是个外来者，不是皇族子弟，更对权力没有强烈的执念和追求。
从始至终他只不过想活，只不过这个世界一直在逼迫他，逼得他走到杀人、参与夺嫡的地步！
所以谁做皇帝，他又有什么好惊奇，有什么好嫉妒的？
许海青漠然自嘲一笑，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于是推开窗，任由北风吹进来，在烛火摇曳不休的呼声里，望向天际寻找一丝清明。
天已将明。
巷道依旧阴暗。
烛光倒映窗前对影成双，两人皆静如墨画。
檐上雨丝坠落，窗中剪影模糊，雨水滴答三两声。
传唱间，渗透斑驳青石地汇聚浅浅水泊好似一面澄澈明镜，倒映着许海青惆怅仰望的面容。
他似看不清这非黑即白的昏沉天空，也看不透黑暗与光明夹杂在灰沉云霾的背后一线。
但此等一线之间，谁又能看清是无边际的黑暗，还是破晓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