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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孤儿而言,父亲这个角色是基石的象征。

这个象征意味着孩子是有靠山的,是不孤单的。所以像紫竹这样从小就被尼姑抱养的孩子来说,父母就是唯一的缺憾。

那么她岂会不期待自己的父母是谁?

而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这两个男人。

一个是神秘不知出处的打更人,一个是号称南国超凡入圣的笔仙。

前者的身份无人知晓,而后者的身份却广为人知。

所以这两个人中有一个就可能是她的父亲,是她从童年到长大的过程里缺失的一部分。

所以紫竹如何会不激动,会不紧张?

但她静悄悄的屏住鼻息,等待着答案。

于是在沉寂中,打更人率先开口说:“既然你敢和我打这个赌,就说明你有证据证明她是你的女儿。”

这就像失散多年的父亲找到了亲生女儿,但他总得说得出细节或是证据来证明。

而笔仙虽然愤怒,但还是自信地说:“玉净怀胎时在五百年前。”

此话一出,铁马当先怔住,然后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你是说她已经活了五百年?”

她。

铁马说的当然是紫竹,因为他在问的同时也在不可置信地看着紫竹。

紫竹也看向他,但眸子却流露出迷惘的神色。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久,更不懂五百年的概念。

所以她看着铁马像是在用眼神询问,可铁马作为问问题的人又如何给得出答案?

而打更人注意到了紫竹的疑惑,于是问她:“你是不是不知道五百年是多久?”

紫竹老实地点头:“我不知道。”

打更人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四季有几个,并且是哪四个季节?”

紫竹当然知道,于是一一说道:“四季有四个,分别是春、夏、秋、冬。”

打更人目光慈爱地看着紫竹,欣慰地说:“你说的一点不错,四季有四个,而现在就是冬季。所以当冬季结束之后,就代表着一年的时间也到了头。”

紫竹懵懂地望着天空飘落的雪花,喃喃着:“原来一年这么快……”

铁马忽然问:“那你度过了多少个四季?”

紫竹闻言之时,纯真的眼波也随着飘雪看向了他。

但她愣了半晌才斟酌出两个字。

“很多。”

铁马闻言顿时也愣住。

很多是一个大概的数字,可能多到数不清,也可能多到只有寥寥几个。

人的一生本就有很多个流逝的四季,可从生到死的光阴里,从没有人回去仔细细数自己度过的那些璀璨四季。

所以这个模糊的回答无法证明紫竹到底是不是已经度过了五百年的岁月。

但打更人突然说:“不记得度过了多少个四季不打紧,要想知道一个人活的久不久,还可以通过看别人也能知道。”

紫竹好奇地重复:“看别人?”

“对,看别人的脸。”打更人笑呵呵地对她说,“一个人只要活着,岁月就会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紫竹闻言顿时双眼一亮,像是懂了什么般高声说:“我想起来了,我在庵里的时候每个季节都会见到‘燕子’,她时常来祈神敬拜,然后越长越大,后来就……”

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小了下去,眉头也越蹙越紧。

她沉默,但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愿再说下去。

……

但她记得那段往事。

她记得春天时南海的季风吹过幽静的竹林,那个还是女童的小女孩提着篮子。

篮子里装着新买的蜡烛和祈神香,装着新鲜的瓜果和几个从集市铺子买的馒头。

馒头是她的干粮,毕竟要想从大山的山脚走到山顶的潮音庵要半天脚程,所以她一路上不能停。

更不能回家吃饭。

于是她踩着布满杂草的斑驳石阶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她走过枝叶婆娑作响的竹林,走过溪水潺潺的瀑布,抬头见雀鸟振翅蓝天,推手拨开遮挡眼帘的垂柳。

然后她来到尼姑庵大门前,擦了擦额上温热的汗水,轻轻敲响了古朴的佛门。

那是紫竹第一次见到燕子。

燕子是小女孩的名字,她的眼睛很亮,笑起来既腼腆又爽朗。

那时候的燕子看起来比紫竹还要高些,但瘦些。

紫竹领着燕子来到大殿,看着她点燃祈神的香插在香炉里,然后毕恭毕敬地跪坐在蒲团上向神像参拜,最后从缝了补丁的袖口里害羞地摸出十枚香火钱递给自己。

后来燕子走了。

之后是炎热的夏天,紫竹百无聊赖地拿着扫帚打扫院门,然后再度见到了燕子。

这个瘦弱的小女孩背着个大竹篓满头大汗地扶着院门,见到紫竹的时候就向她展示背了一整条山路的大西瓜。

她们在蜿蜒生长的大树上吃着西瓜晃荡脚丫,吹着凉爽的山风背靠着背,燕子则叽叽喳喳地跟紫竹讲述她在山下发生的故事。

那一刻,紫竹感到和燕子在一起时无比开心。

可后来燕子拜了神又走了。

再见时已是秋天。

秋风萧瑟。

叶落纷纷。

院里的槐树已渐枯萎。

紫竹与燕子再度相遇的那天,她清楚记得是八月十五。

那天已是黑夜。

星光漫天,晓风推着云波,云波遮着残月。

寂静的佛堂里,紫竹跪在蒲团上念诵经文,忽然就被一双手遮住了眼眸。

她扭头,看到笑出虎牙的燕子。

燕子手里提着纸灯笼,领着她偷偷爬上古朴寺庙的屋檐,两个小女孩坐在屋背的飞檐上,窃喜地吃着红豆馅的月饼,仰头赏月。

昏黄的灯笼放在她们脚边,映照着燕子腿上因为走夜路受的伤。

原来她是特意在八月十五的晚上来找紫竹的,因为她舍不得吃家里给她的月饼,特意带到山上与紫竹分享。

因为紫竹已是她的朋友。

深夜时,燕子走了。

她临走前告诉紫竹。

“我还会再来的,小紫竹。”

紫竹点了下头,看着燕子走进黑夜。

后来燕子果然又来了。

那是冬天。

南海的山野已被皑皑白雪覆盖,放眼望去好似一片苍茫无垠的冰天雪地。

那天紫竹穿着单薄的白净僧袍,满怀期待地在院门口望着山下的石阶。

燕子来了。

但她走路的姿势很怪。

她的前脚稳稳落地,后脚也稳稳落地。

她走的端正且异常专注,好像担心自己会摔倒。

而她的一只手在腰边一直垂着,另一只手一直塞在怀里。

而当她见到紫竹的那一刻,紫竹才知道这个朋友的怀里到底藏着什么。

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为了不让汤圆变凉,燕子早早就将热腾腾的汤圆放在怀里保温。

走了整整一条艰难山路。

用她的话说就是:“凉了就不好吃了。”

紫竹当时不知为什么心脏紧紧的,莫名的难受。

她吃着汤圆,就听到燕子对她说了句。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紫竹问:“这是什么意思?”

燕子仰着头想,半晌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听隔壁那傻读书的书呆子说的。反正我娘说,冬至就得吃汤圆,那叫合家团圆。”

紫竹听不懂,因为她没有家人。

吃完汤圆,燕子拜了神。

紫竹知道,燕子又要走了。

但她不难过,因为燕子一定会下一个春天时回来。

可燕子在临走前突然神情扭捏,为难地告诉她:“以后我可能不会来了。”

紫竹好奇地问:“为什么?”

燕子脸色突然一红,害羞且小声地说:“隔壁那书呆子带着聘礼到我家提了亲,说他以后要考状元,让我给他当娘子。”

紫竹不懂娘子是什么,只知道似乎燕子以后不会再来了。

她没说话,沉默着。

燕子则顾自说:“他家境不好,我娘说嫁到他家就要干农活,因为书呆子都金贵,是不能下地干活的。所以……”

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小了下去,眉头也越蹙越紧。

她沉默,但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愿再说下去。

紫竹也沉默,但不是不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燕子拜了神就走了。

那天,紫竹站在山门的台阶上,俯视着那个穿着补丁衣衫的瘦弱小女孩,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茫茫白雪山野里。

之后的每一天,紫竹都会在山门口等。

她等着。

她等过万物复苏的春天,等过烈日炎炎的夏天,等过萧瑟寂寞的秋天,等过冷漠无情的冬天。

四季过去,燕子没来。

紫竹继续等,又是一个四季,又是一年。

燕子没来。

无数个四季,无数个一年。

紫竹一直等着,也长大了。她的身材变得高挑窈窕,五官变得清丽但保持着懵懂的纯真。

她已长成女人的模样,依旧还是痴痴地等着燕子到来的那一天。

但燕子始终没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穿着朴素衣裙,驼着背的老婆婆敲响潮音庵的寺门,说要找一个人。

紫竹问:“你要找谁?”

老婆婆说:“我找我的朋友,她叫紫竹。”

紫竹打量着人问:“你是谁?”

老婆婆说:“我叫燕子。”

那一刻,紫竹知道,她终于等到了。

燕子来了。

但燕子也老了。

无数个四季光阴流逝,恰似一江春水东流。

燕子稚嫩腼腆的青春已不见少女的紧致,她的皮肤已变得褶皱干枯,眼睛花白,满鬓白丝。

她的手因为繁重且日复一日的农活已布满干硬的老茧,双腿已颤抖无力。

但她还记得!

她还记得自己的朋友,还记得年少时的那个四季,陪伴她度过春夏秋冬,那个被她唤作‘小紫竹’的小尼姑。

因为这是岁月唯一不能从她生命里夺走的东西,是唯一永远属于她的东西。

到死也不能遗忘!

……

此时此刻,紫竹站在寂冷的大街上,红着眼看着打更人,哽咽地大声说。

“我知道那是多久了,那是很久,很久很久!”

她知道了。

她已知道五百年是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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