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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打更人等同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老莽。

这是他的名字,六百年前他叫阿莽。

阿莽是名刀客。

他的一生中只有过一个朋友。

他的朋友曾是南朝的皇子,但如今他们已不再是朋友。

老莽曾爱上过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叫玉净,是北国送到南国和亲的公主。

玉净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干净,但这是她的法号,而不是本名。

玉净本来叫第五珠帘。

第五是她的姓,珠帘是她的名。

连珠似泪串成帘,风吹,红尘风雨染做悲。

三千青丝多烦恼,削去,如坠玉瓶得清净。

所以第五珠帘这个人本不是干净的。

因为第五珠帘喜欢强壮有魄力的男人,比如老莽。

她不喜欢温文尔雅的笔仙。

但北国的公主始终要嫁给南国的皇子,这叫门当户对。

所以她无奈的同时也痛恨命运,歧视她的丈夫,并且在每个夜晚都偷偷来到书山的墨海与老莽幽会。

但她知道。

她知道其实笔仙每晚就躲在幽静的密林里。

像只孤魂野鬼,偷偷窥视她与老莽欢愉的场景。

她是故意的……

因为她享受折磨笔仙在窥视自己的时刻……

一想到丈夫痛苦扭曲的脸,以及紧咬却始终止不住颤抖的嘴唇,她就无比兴奋和愉悦。

她在每晚欢愉后都会拔出老莽的佩刀。

触摸冰冷的刀身,感受指尖在锋利刀刃上划破肌肤的触感。

血渗出。

那时她就会兴奋、颤抖、想要。

她吸吮指尖的鲜血,强行唤醒老莽来满足自己。

男人粗重喘息,女人声嘶力竭呻吟,而暗处曝露着一双窥视的嫉妒目光。

一对朋友,一对夫妻。

他们本该相敬如宾,可妻子背着丈夫和他的朋友成了情人。

这种偷欢的念头如同毒药,令她欲罢不能。

后来,嫉妒冲昏了笔仙的头脑,于是他想出了一个阴谋。

他要让老莽彻底消失。

在正月十五那天。

……

老莽站在风雪,寂寥的话语顺着风声传来:“你把日子定在正月十五。”

笔仙与他对视,毫无躲闪的眼眸只有坦白:“每个月的十五你都会来找我喝一杯酒。我知道,你最喜欢看太阳升起、落下,所以特意为你画了那副逐日图。”

老莽低头,笑着。

“我看到了。”他看着脚尖前污秽的雪,在昏灯下如同西边被云霞遮挡的落日,“那是我一生中看过最美的太阳,也是困了我半辈子的太阳。”

笔仙踏前两步,雪花落在他的肩头。

此刻他与老莽近在咫尺,郑重地问他:“你后悔交我这个朋友吗?”

老莽抬起头,苍老的目光澄澈如镜,坚定地说:“不后悔。”

笔仙迟疑地顿了顿,问:“为什么?”

老莽注视着笔仙的眸子,在对方的眸子看到了渺小的自己。

他说:“因为你让我看清我自己有多孤独。”

话语充满了寂寞。

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总是会去找人,因为他孤独寂寞,所以需要交朋友,哪怕是不值得结交的朋友。

笔仙也看着老莽的眸子,在眸子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他苦涩地缓缓说:“你也让我看清我有多孤独。”

试问自卑的人怎么会有朋友?

如果自卑的人有朋友,那他一定会珍惜这个不会看轻他的朋友,毕竟这样的朋友实在太难得。

老莽点头说:“但我们已不再是朋友。”

笔仙也点头说:“你我终有一战。”

老莽忽然苦涩地说:“只是我现在已没有武功。”

笔仙似笑非笑地调侃:“我知道,你把武功都传给了许海青。”

“许海青是个好苗子,罗汉骨,阴阳相。”老莽眼眸微移,余光扫向面色苍白却站在雪中一动不动的铁马,“和你挑的这个比,不差。”

笔仙莞尔一笑,但尴尬地收回笑容:“你已到了灯枯油尽。”

“我还撑着。”老莽平静地看着昔日的朋友,亦是今日的仇敌,“我想把这个赌打完。”

笔仙的目光穿过雪花,落在老莽身后古老的城楼上。

老莽也望去。

两人望着古老的城楼,望着苍茫无声的夜空。

雪,下着。

笔仙望着那处漆黑的夜色说:“今天不是十五。”

老莽也望着那处在昏灯下略显苍白的屋瓦:“今夜是大年三十。”

笔仙的目光看向他:“过年的时候,朋友们本该聚在一起喝酒。”

老莽也望回来,语调回溯着过往说:“以前我们在书山的山巅喝过酒,那时也下着很大的雪。那时……也是大年夜的前夕。”

笔仙似是听懂他话中的含义,眸光暗淡了几分:“所以六百年后的大年夜,也是你我生离死别之时。”

老莽突然莫名地生气,他瞪着笔仙质问:“难道你会怕一个没有武功的废物?”

笔仙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脸色,而是诚恳地说:“我只是在可惜我的往后余生再也不会有朋友。”

老莽冷冷地看着他,并警告他:“那就走!”

他说走就走,但却是掠过笔仙的肩头,朝着注视着自己的紫竹走去。

紫竹紧张地看着老莽,踌躇地微微低头。

老莽直接了当地问她:“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

紫竹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又沉默地低头看着脚下。

她被老莽的语气吓到,所以不敢开口。

但老莽厉声质问:“难道你忘了这五百年岁月给你的教训,还是想等你的父亲死了之后才知道他是谁?!”

紫竹一听就猛地抬头,鼓着劲儿闭着眼大喊:“我想知道!”

老莽突然笑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小尼姑头上的戒疤,温和地说:“把眼睛睁开。”

紫竹睁开眼,看到面前的老莽的脸庞竟浮现着一副出奇慈祥的笑容。

然后她听着老莽对她温和地说。

“看着那座城楼。”

老莽的目光看过去,紫竹的目光也顺着老莽的目光看过去。

那栋城楼在黑夜里是那般黑,就像她对父亲的印象,黑的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老莽温柔地告诉她。

“从那座城楼里走出来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紫竹听到这句话就怔怔地望着那座城楼。

因为她一向都听话,无论是好人的、坏人的,她都会认真地听、认真地做。

毕竟她是这世上最天真无邪的小尼姑,最纯洁无垢的人。

而老莽已朝城楼走去。

风雪迎着他的面门吹拂。

他逆着风雪,走在昏沉的街道,两侧高悬的灯火映照着他的侧影。

笔仙跟着他,肩并着肩。

两人就像两个彼此相识的朋友,但却不闻不问,如同熟悉的陌生人。

这便是朋友不在是朋友的结局,在彼此的心底,他们已不在乎对方的生老病死,而今形同陌路。

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

紫竹凝视着,北风掀动她的衣袍,寒意深重,但她的心却怦怦直跳,感觉无比燥热。

她看着那两个背影融入黑夜。

城楼大门关闭。

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回荡。

老莽迈着步子说:“我知道无论她是谁的女儿你都不会怪罪她,毕竟她的母亲是玉净。”

笔仙跟着步子,在木阶吱哑作响的腐朽声里说:“玉净爱她,我就爱她。”

老莽点下头,而后仰起头望了眼还未到尽头的木阶。

他说:“你一定还想找到她。”

笔仙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说:“我还有话问她。”

老莽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说:“我找过她,我到了南海,可她似早已猜到我会来,先一步离开了。”

笔仙苦笑着回视老莽:“所以你也不知道她在哪。”

老莽也苦笑起来:“因为她是谁也捉摸不透的女人。”

因为她是这两个男人都得不到的女人,而只有失去过爱情,为爱情神伤过的人才会懂。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而只有最好的才会被记忆永远保存。

笔仙眼眸流露出挣扎:“所以我一直记着她,整整五百年。”

老莽迈着步子快了几分,似宣泄般地回答:“我也忘不了她,她是我唯一爱过也不会放弃的女人。”

两人走到城楼二楼,风雪从石墙的木窗里挤进来,雪花紊乱地飘。

一张木桌上趴着两个酩酊大醉的守卫,桌上的残烛已被风吹息,地上倒着空空的酒坛,酒水在桌脚洒成半圆。

老莽和笔仙看着这两个人,却从各自的眼眸仿佛看到了彼此年轻的模样。

许久,他们前后不一地低头,无声地叹息。

在往上走,两人来到楼顶的出口,推开了木门。

他们走出去,然后来到屋顶。

屋顶飞檐高翘,屋瓦湿寒布雪。

两人对视着彼此。

但他们却无声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老莽率先开口:“这个地方很好。”

笔仙环视周遭一圈:“这里有风有雪,还有一个好对手,的确是个好地方。”

老莽没有说话,但他的手却松开了。

圆木棍和梆子从手心缓缓脱落、下坠、落在泥瓦上发出沉闷的木竹咣当声。

然后他将胸口的铜锣解下来,看着笔仙说:“你的对手不会只有我一个,至少北国那个会打铁的独道就能和你过上几招。”

笔仙却摇头说:“若论打铁独道的确独道,但论及天道,他与我可谓相差甚远。”

老莽冷冷一笑:“这句话说的就颇为独道,但论及往后,我的弟子将会是你最大的对手。”

笔仙昂首挺胸,问:“你是说许海青?”

老莽骄傲地回应:“对。”

笔仙目光俯视着街道上凝视着自己的铁马,笃定地说:“可我也挑好了我的人选。”

老莽摇头否定说:“铁马的意志还不够深。”

笔仙饶有兴致地反问:“许海青的意志够深?”

老莽肯定地高声回答:“当然不够。”

笔仙再问:“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认为许海青有当我对手的资格?”

老莽盯着笔仙阴狠一笑:“因为我能从逐日图里闯出来,就是因为许海青的出现动摇了你的意志!”

笔仙颇为赞叹地端详着老莽:“没想到你居然知道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变数。”

“只是他还不懂意志的重要,也不懂武学的招式、功法、心法本就不分高低。”老莽盯着笔仙沉下嗓音,“所以我收他为徒,将一生所学传授给他,就是为了让他知道武学最初的根本和基础就是意志!”

笔仙含着笑:“看来你我的决斗将不止步于你我。”

老莽冷笑着:“因为许海青和铁马就代表了以后的你和我。”

笔仙不得不承认:“不错。”

老莽顿然深深缓缓点着头:“我知道了。”

笔仙兴致勃勃地问:“你知道什么?”

老莽抬头直视,似看透了笔仙的身和心:“我知道为什么你要利用紫竹逼着铁马去皇城。”

笔仙保持着微笑,像是期待着老莽说出他的计划。

而老莽也极其肯定地说:“你是在锻打他的意志!”

笔仙不禁感慨:“你果然知道。”

老莽高声说:“你的天道让你早就卜算到铁马会回西京,所以你让许云开去向十三古街的帮派施压阻拦他,而为的就是锻打他的意志。所以十三古街的帮派是棋子、许云开是棋子、紫竹是棋子、包括我也是!”

笔仙点头:“你我一战,将令铁马今非昔比。”

老莽不禁感叹:“好深的谋算。”

笔仙略显得意地说:“可即便你现在知道一切,却也为时已晚。”

“不晚!”

笔仙的话音几乎未落,就听老莽毅然决然地高声反驳!

笔仙狐疑地问:“为何不晚?”

老莽突然挺直腰板,无比自负地说:“只要杀了你,一切都不算晚。”

笔仙有些不置可否地审视老莽,轻蔑地说:“就凭你现在毫无内力的躯体,莫说与我一决生死。只怕天亮那刻,便是你灯枯油尽之时。”

笔仙的自信的确有理有据,老莽现在毫无内力,加之灯枯油尽,他如何能是通悟天道的笔仙的对手!

但老莽毫不气馁,甚至还自信地说:“谁说我要和你在这动手?”

笔仙费解地蹙眉:“不在这,那在哪?”

“在这,我要在意念中和你决斗。”

老莽嚣张一笑,用枯瘦的手指在侧脑的发鬓上敲击。

“再意念里杀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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