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接着说:“他家原来就在这山北边住的。可惜他父母很早都过世了,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两年多前的一天,我早上门一开,把我吓一跳,他就睡在我家门口的地上,紧靠着柴门。我就把他抱回家,喂了他几口黍米粥,他竟然就站起来能走路了。我叫他叫我奶奶,他就果真叫了我一声奶奶,我心里一热,就收养了他。正好,我也是一个人,孤单单的。我的两个儿子,都被抓出去当兵,听人说远处仗打得厉害。唉,这么多年了,我两个儿子,一个也没有回来。……”我们看上去奶奶似要流泪的样子,但她并不曾有泪流下来,大概眼泪早就流光了罢。
我新娘说:“奶奶,你现在不就等于有孙子了吗?这孩子实在蛮好的,将来一定知道孝敬您老人家的。就这样慢慢过,日子会慢慢好的。急不得。”
奶奶抬起头来,眼睛也较先前有了光亮,似乎高兴了一些:“客官说得对,慢慢会变好的。”
我新娘又说:“奶奶,您啥时候要给你孙子洗一下头。您看,他头上满是虱子呢!”
老奶奶说:“是的是的。……可小家伙就是不肯洗头,我又犟不过他。来富!听到了没有?这两个客官都叫你洗头呢!你怎么还不听我的话?”
我们揣摩,老太太所说的“来富”,大概就是小孩的名字了。“来富”,过去也常常被一些人家用作狗的名字。
在跟这祖孙俩告别的时候,我们丢给他们两小块银子,聊表一下心意而已。我们能力有限,且消除贫困并非一己之力量所能为也,恐怕应该主要由社会统筹解决才行。
当天晚上,我们决定暂不离开这一带。
第二天早晨早饭后,我们沿着左前方山丘下的小路向前走。走着走着,遇到前面卧着一条小河,能望见对面的河岸长满了草树,好像很是陡峭。我新娘说:“糟啦,好像路到尽头啦,我们可能要走回头路了。”我说:“不急不急,不要过早地下结论嘛。”于是我们继续向前,果然,转过山石的拐角,仍是一条路继续向前延伸,比先前的道路还宽阔平坦一些呢!我对新娘说:“怎么样,自然的山和路,就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思想家,向我们揭示了一条深刻的哲理。”
我新娘说:“不是山和路是伟大的思想家,而是你狗蛋故作高深,把浅显的问题艰深化,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类似的情况,人家陆游早就说过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家没得你说得好,要你猪子鼻孔里插葱——装象(相)。”
我不由得笑起来,道:“唉,不得了,多怪我没看清环境和对象,耍弄斧头弄到鲁班门前,挥舞大刀舞到关公面前了!”
拐过弯子,我拉起新娘的手继续前进。哈哈,在这斜斜的较平缓的山坡上,竟红艳艳的有几片山花开得正盛。我们再走近几步一瞧,我认识是什么花了,但我故意没说,我想考考我的新娘:“你能叫出这些叫什么花吗?”我新娘说:“小样,这也能难住我,这不是映山红吗?”我说:“好,算你有两下子。它们还有什么别的名字吗?”新娘说:“野杜鹃。”我又问:“还有呢?”新娘回答不上了。
于是我开始卖弄起来:“也叫山石榴,山鹃,山踯躅,红踯躅等。”我新娘说:“我知道你又在卖弄学问了,你干脆跟我讲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吧,那才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她一说,漂亮的眼睛一挤,我立刻明白我被反讽了一下,赶紧打住:“不得了,我又班门弄斧了,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走过这一片花的山坡之后,我们又获得了一个惊喜:在前面山腰处出现了一大片相对平坦的土地,还依稀望见在那极远的高处有几处梯田。在这近处大片平坦的土地上长满了谷子,虽然未必能称作谷子的海洋,但称其为谷子的小湖,应该是不错的。清风轻轻吹动,谷子微微荡动起波浪,那真是摇曳着的丰收的希望。那里有一户人家,门口有一小片场地,场地外,长得高高的是大白菜的茎叶,看上去即将要结籽了,这又是一种即将丰收的展示。屋山头,堆放了两大堆木材,还有一大堆柴草,看样子,炊事用火是绰绰有余的。总而言之,这不像是一户穷人家。
我对妻子说:“你渴了吧?我们到那户人家要碗水喝,怎么样?”妻子说:“正合我意。——你真好,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啦。”我说:“哪里,善于揣摩皇上的心理,是大臣的一项本领。”妻子说:“小样,你自甘做奴才啊。”我说:“哦,不对,应该叫默契。”
几句闲话没说完,一抬头,便看见这户人家门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是一名中年妇女,中等身材偏上。她望见我们,便停下了脚步朝我们看,好像觉得很是稀奇似的。
我们迎上去。我说:“这位大姐,我们是路过这里的,想向你讨口水喝。”
她粗声大气地说:“正巧,我刚烧了一釜子,盛了一大木盆呢!你们有本事喝多少就喝多少。全喝了,算你们本事大!——快请进!”
我们暗暗吃惊:这人怎么这样豪气而率直啊,女汉子一个啊。
于是我们进去,就着坐席坐下,女主人给我们每人端来了一木碗水,我们道了一声“谢谢”。我用嘴唇试了一下,不烫也不凉,暖暖的比体温略高一点,怪道女主人说刚烧开的不太久。我和新娘都不紧不慢地分几次喝了下去,感觉惬意极了。——瞌睡时有了枕头,口渴时有了茶水,这些才是人的真正的必需。
在饮水的过程中,我开口对女主人说:“大姐家田里的谷子长得不错啊,留着做种子的大白菜也长得挺好的。”
女主人听到我的夸奖,喜滋滋地说:“是的,还可以。真感谢菩萨,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的。——这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忙的呀!”
我妻子接着问:“您一个人忙的?您家大哥出去做生意了?还是出外做官了?”
女主人:“哪里,哪里是做生意做官啊,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哦,对不起。”我妻子抱歉道。
女主人:“这有什么,不知者不为罪。再说了,我也根本就不忌讳这个,死了就死了呗,有什么可忌讳的呀!嗯,已经有六年了。那是一天晚上,……”说到这里,女主人忽然停顿了,问我们道:“客官可有时间听我说话?客官忙着要赶路吗?”没想到,她竟粗中有细,很照顾别人的感受。
我说:“我们是出来旅行的,近些天根本就不做什么事,也不做生意,您哪怕说半天,我们都有大把的时间聆听着呢。”
女主人:“真的?”
我和妻子都点点头表示肯定,让她放心地说下去。
女主人:“刚才你们夸我家庄稼长得好,老实话告诉客官,粮草都有,我吃穿都是不愁的,就是一个人有些孤单。也有男人曾想入赘到我这里来的,但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家伙,要么就是图跟我困觉。——我说话比较粗,客官不要介意啊。我想,弄个好吃懒做的,或者是喜欢吃喝嫖赌的,就是个作气的袋子,还不如没有的好。在我丈夫死了以后,先后有两三个男人想到我这里来过日子,可是没得一个勤快的。有的一来,说不几句话,就想困觉。所以都被我拒绝了,打发他们滚了蛋。——哦,刚才说到我丈夫死鬼的事。——那天晚上,已经吃好了晚饭,他忽然说他胸口疼,后来又说转到小肚子旁边疼了。我弄了点热水让他喝喝,看能不能好点儿,结果根本不济事,越来越疼,疼得在床上打滚,后来竟滚不动了,只疼得叫爹喊娘,后来也喊不动了,过了一天一夜,断气了。那时我儿子才十五岁,看着他父亲那么疼,也没得办法,急得直哭,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老子死掉了。”
“哦,这样啊。——那您儿子如今也二十来岁了吧?”我说。
女主人:“二十一岁了,已经结婚了,入赘到了女方。儿子十八岁后,我就到处拜托人给他介绍姑娘,介绍来介绍去的,有姑娘愿意嫁,但就是嫌弃我家这个家庭没有男主人,好像跟我家结亲没面子似的。加上人家只有一个女儿,没有男孩,所以就要求我儿子入赘到女方家。开始我也舍不得儿子做倒插门女婿,后来我问儿子可愿意,儿子说愿意。儿子又很孝顺,说他到了女方,也不会忘了我这个娘。于是我就答应儿子倒插门了。——从目前看来,儿子过得还不错。我儿子也跟我差不多,不懒。——这么一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里,我和新娘心情都轻松了一些。我说:“你儿子过得好,不就是你过得好吗?天下没有儿子会忘了娘的。”
女主人:“是的是的。他有时候和我儿媳过来看我,看我这里有粮有草的,也都很高兴。我要他们带点粮回去,他们说他们也不缺,我也就开心了。如果他们忍饥挨饿的,我心里怎么好受呢!”
我和新娘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天下为娘的,都是这个心啊。”
我们跟女主人告别的时候,她硬是塞给我们每人一个黍子大饼,并说她自信做饼的手艺非常好,说我们不收就是瞧不起她。我们实在觉得却之不恭,于是高兴地收下并连连道谢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