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骄阳似火的七月。
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酷暑的味道,就算风扇开到最大,依然让人心浮气躁。
南中省隆城县医院中医科办公室内,正在会诊,八位医生、专家,各执己见,众说纷纭,却谁也拿不出一个更好的治疗方案。
唯一达成共识的,就是让病人转院。
在门口偷听的病人家属不干了,他猛地推开未锁好的办公室大门:“转院?我老婆就是一个普通感冒发烧、头痛,服用你们的药后,却反而加重了。
现在我老婆连床也起不来,睡又睡不着,烦躁的要死,现在去大医院,万一死在路上怎么办?”
主任胡其明说:“刘梁,你老婆的病情复杂,并非你看到的那种普通感冒。
现在,我们正在给病人会诊,请你不要耽搁时间,有了最后的结果,我们会尽快通知你,现在,请你出去吧。”
病人家属刘梁说:“不行,我必须在此旁听,我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结果,放心,我只是听听,不说话。”
胡其明也很无奈。
见刘梁坐在角落,想了想就同意了。
孟能医生说:“我认为,继续输液不是办法,病人各项指标越来越差,只怕难以控制病情,尽快转院,是唯一的办法。”
卢涛医生说:“我认为,可以尝试用中药急救,不过风险很大。转院是最轻松最简单的,但去省市医院,最少需要三五个小时的车程,也很危险。”
转院?胡其明何尝不想。
他看了看新来的吴志,问:“吴医生,你怎么看?”
吴志道:“病人素体尚可,病起于食积及风邪,怕风,头痛,发热,服用麻黄汤后,发热虽退,但却大汗不止,面色苍白,腹痛下利,手足冷过肘膝是为厥逆,拘急,寒饮上逆作呕。
不渴,舌苔白滑。
刚才诊脉,虽寸关尺三部脉,都沉微欲绝,太冲脉、趺阳脉也脉微,大汗亡阳、阴虚脱在即。
但太溪脉脉气尚可,说明肾气未绝,还有康复的希望,我认为,可以方用四逆汤加味。”
陆医生说:“我支持吴医生的观点,目前唯一可以考虑用的,就是四逆汤,才能回阳救逆。”
病人的主治医生邓成,只想把这个大汗亡阳、现在完全靠氧气、输液维持最后一口气的病人推走,一旦在本院出问题,他就会首当其冲。
他嘴里不承认,也想不通为什么,但他也多次怀疑,是自己误诊误治,才导致病人从一个普通的感冒,到现在如此危症。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转院,只有病人不死在本院,才可以让他脱身于事外。
邓成见主任有点心动。
他质问吴志:“这个时候,转院才是对病人最负责任的方法,你吴志就能治好病人?你难道不知道,四逆汤中的附子有剧毒,一旦真的出现误诊误治,病人给毒死了怎么办?
你吴志承担得起责任吗?”
刘梁把邓成说的“吴志”听成“误治”。
他大怒:“什么?我老婆是你误诊误治了?我就说,我老婆只是一个普通的感冒,怎么会忽然严重,原来就是你这个庸医误治导致的,如果我老婆出事,我要你.......”
吴志连忙解释:“大哥,我现在只是提建议,还没有给你老婆用过药,请不要误会。”
另外两个医生,连忙拉住大怒冲动的刘梁。
胡其明也连忙好声劝说:“刘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还是请你出去吧,我们现在会诊,你这样只会耽搁我们会诊的时间,也间接耽搁你老婆康复的时间,但我们肯定会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放心吧,病人的安危大于一切,我们比你更重视!”
好不容易劝离刘梁。
锁好办公室大门,众人继续讨论。
主任胡其明最擅长的是西医,中医医术一般般,见到病人忽然垂危,非常担心。
病人前天因为感冒进来,是正常走着来医院,服用两天中药后,反而大汗不止,奄奄一息,被他老公背着进入中医科。
如果本院能治好,当然最好。
第一,可以减少病人各方面的负担。
第二,医院的声誉。一旦病人不同意转院而闹大,会非常麻烦,也会让原本不相信中医的百姓,更加远离中医。
但如果因为他错误的决定,导致病人死在医院、或死在转院的路上,他更会良心难安啊。
胡其明想了想,说:“吴医生说得有道理,详细说说你的看法,你准备怎么用药?”
吴志说:“怎么用药,必须先搞明白病因病机,此证本为表虚伤风,误诊导致成表........”
邓成不等吴志说完,大怒打断吼道:“吴志,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怎么误诊误治了?
病人脉浮、无汗、头痛、发烧,典型的麻黄汤证。《伤寒论》第35条说: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痛,腰痛,骨节痛,恶风,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我完全是按照医圣经典用药。
怎么可能误诊?更不可能误治!”
吴志问:“病人真的是无汗?”
邓成更怒:“吴志,你什么意思?
有汗无汗,难道我看不出来?这种酷暑的夏日,一动就出汗,不要说我,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你是在骂我瞎了眼?”
吴志说道:“我们是在会诊,对病不对人,并非针对谁,请你不要生气,我只是以事论事。
出汗于否,怎能完全靠看?
望闻问切,望诊第一,但对于复杂的病情,必须四诊合参。
问,排在第三。
切,排在第四,包含了触诊。
所以,触诊检查,以及详细问病人,问其家属,也是非常重要的。”
邓成反击:“你以为只有你知道?我接诊的病人,我当然清楚地知道一切病情。”
吴志看了看众医生。
他说道:“我已问过,病人家属说,病人从小就不爱出汗,大热天做农活,其他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但他老婆可能一滴汗水也见不到。病人家属回忆,来医院时天气炎热,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他老婆的大腿根部也打湿了一小片.......”
邓成又打断吴志的话。
他说:“病人来时,大腿根部确实是打湿了一些,但那是小便时,不小心打湿,或者是洗手时打湿的。你见过谁出汗,只是那里出汗?”
吴志气结。
他道:“我们没见过的东西,就代表没有?
病人家属说,他老婆平日最容易出汗的地方,就是腋下与大腿根部。病人来的那天,不仅是大腿根部出汗,腋下也因出汗打湿了一小片,抬起手臂,即可见到。
我没有说假话的必要。
不信者,可以马上去问病人家属,现在他还恨我误治了他老婆,不可能配合我去骗你们。
无汗、有汗,不能单凭眼睛看,更不能凭想象、不能凭想当然,有些人容易出汗之处,是在看不到的地方,甚至是在隐私部位。
了解出汗与否,可用手去触摸腋下、手掌心、头皮、前胸、后背、大腿等等容易出汗的地方。
有些人不会出现明显的汗水,更不会汗水直流,只有某些地方湿润感,很多时候,这也算是出汗、表虚的一种表现。
此其一,病人实为有汗,而非无汗。
其二,脉浮,有浮紧、浮缓、浮数等等。
麻黄汤最重要的脉象,是浮紧,其次是浮数,我高度怀疑当时病人的脉象,不是浮紧,而是浮缓。病人脉浮缓、有汗,这是表虚证,不可发汗。
麻黄汤是用于风寒外束、卫阳被遏、脉浮紧、无汗,表实证的良药,也是发汗剂之一,脉证方证不符,误诊误用麻黄汤,是此病人加重的病因.......”
邓成冷哼一声:“好像你比医圣还厉害一样。
《伤寒论》第35条,哪一个字说了要脉浮紧才可以用?明明只说了无汗、头痛、发烧即可用,病人刚好就是无汗、头痛、发烧。
你凭什么说我误诊误治?!”
吴志不紧不慢的说道:“第一,凭经验。大量临床证明,只要是脉浮缓、有汗的病证,用麻黄汤治疗,必定无效,反而有害,伤及性命者也有发生过。
第二,凭医圣的经典。
麻黄汤的条文可不仅仅是第35条,《伤寒论》第46条曰:太阳病,脉浮紧,无汗,发热.......
现在病人的病情反应,也说明了这个事实。
已汗再发汗,且多次发汗,以至大汗亡阳、耗损阴津。才能从一个普通的感冒发烧头痛,几天内,就成为现在这种危象,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体征。
由此说明,本案病因,是因为误诊误治导致,而非病人身体本身因素导致,更没有器质性病变。
因此,现在就算转院,依然得靠中医回阳救逆,而不是靠输液,或手术,就可以解决根本问题。
我认为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四逆汤加味,回阳救逆、益气固脱,而不是继续输液,耗其已经不多的阳气。”
邓成正要反驳。
一个医生点头说:“我也是吴医生这个观点,应当是误诊误治,才有可能出现这种病理反应。”
其他医生,有不少已经明白,是邓成误诊误治,才让病人出现这种危症。
只是,他们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现在,吴志既然提出来,大家马上支持吴志的观点,反正现在得罪人的事情是吴志。
胡其明说:“我认同吴医生的观点,病因病机,不用再继续讨论。
是误诊误治,导致病情恶化。
吴医生刚才说的对,我们内部会诊,是为了更好的让病人康复,对病不对人,并非针对谁,现在,请大家各抒己见,该如何用药。”
见误诊误治已经坐实。
邓成知道再反驳也于事无补,连忙说:“我认为,四逆汤可以小剂量尝试下,制附片9克、炙甘草9克、干姜6克,看看病人服药后的反应,再做下一步决定。
但我还是建议立即转院。”
胡其明点了点头,未出声。
陆医生说:“我建议用量不能太小,否则会无效,可附子15克、炙甘草15克、干姜12克。”
孟能医生说:“我认为,陆医生的剂量很不错,合理合法,但我更建议尽快转院。”
胡其明问吴志:“吴医生,你的建议呢?”
吴志道:“我的建议是,乱世用重典,重病用重药,附子80克........”
众人愣了愣。
马上打断吴志的话,异口同声的说:“万万不可。”
陆医生说:“我内心是支持吴医生的,我也觉得,此病人附子的用量,不可过少,否则就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浪费宝贵的抢救时机。
可是,按照规定,附子用量,不可超出15克。”
吴志道:“我爷爷,以及不少老中医,用于急救时,附子用量超过160克的机会也有过。”
孟能说:“吴医生,你以为你是谁?
你只是一个刚聘用无编制的而已,如果用到这么大量的附子,尸检肯定会发现乌头毒,万一病人抢救无效死亡,你来承担责任?”
吴志愣了愣。
邓成接口说:“对啊,连正式职工都不是,你担得起中毒后的责任?”
吴志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我更知道,重症患者要注意三气一液:扶阳气,保胃气,固肾气,存津液。
现在应当回阳固脱益气固脱为重。
医圣说,非温不补。
姜附辛热温补,目的是回阳救逆,药性要足够温,量变才能达到质变,否则,是补不到身体里去的,更达不到回阳救逆的作用。
现在正值生死危机之际。
病人的时间已经不多,用几克十几克的剂量,还不如转院。是用重药,还是送上级医院,都得尽快。”
众人继续讨论。
吴志不再出声。
十分钟后,胡其明拍板定音,送上级医院。
病人家属刘梁,在医务科那些专业人员的劝说下,为了妻子安危,勉强同意转院。
吴志心里暗自叹息。
病人此时转院,估计即使不亡阳,也可能会阴津衰竭而死,活下去的机会,只怕是微乎其微。
输液,虽然能够迅速补充液体,但耗损的阴津、亡去的阳气,却难以回来了。
邓成积极协助病人转院。
看着病床上的病人垂危欲绝,想着会诊时大家的话,军医出身的胡其明,低头叹息,为了大局,唯有狠下心来同意转院。
其他医生虽然有暗自叹息者,更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违规用药,并且还是要用超出医典五倍以上的剧毒之药,谁也不愿意去承担那份责任。毕竟就算是病人康复了,自己也无功。但一旦病人出事,自己可能这辈子就完蛋了,谁心里都有一杆秤。
病人紧扣其虚弱的妻子手指,脸上的泪水不绝,他好像已经感觉到,此去妻子可能生机渺茫。
吴志看到病人夫妻慢慢离去,他的心,好像被什么揪得紧紧的,异常难受。
想到爷爷从小的教导,医者初心,就是治病救人,大医,是梦想,也是理想,更是他定为终生为之努力的目标。
《大医精诚》曰: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这可是他三岁就会背的内容。
在病人推到病房门口的一瞬间,吴志再也忍不住,他忘记了父母千叮万嘱的以稳为要。
他认为自己可以成不了大医,但绝对不能做千夫所指、良心难安的含灵巨贼。
吴志挡住门口大声说:“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