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才踱着方步,走出了桃林。
此时,红日初升。
那高高瘦瘦的锦衣公子正站在大堤边缘,堵胤锡走上前来,但见洪泽湖波光粼粼,水天一色,着实壮美。
再回头时,却见那瘦高的公子正笑嘻嘻的看着他。
而不知何时,那公子身后,从桃林到堤角,早已布下了数百身穿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锦衣卫,一个个挺胸凸肚,手按刀柄,严阵以待。
往下看时,却见堤角的空地上,还有数千盔明甲亮的骑兵,此时人马嘶鸣,似乎准备拔营出发,中间拱卫着一辆龙辇,两辆凤辇,十来辆辎重大车,漫天朝霞掩映着烈烈的龙旗……
这不是天子仪仗么?
堵胤锡脑子里“轰”的一下,想到之前听说“皇帝游幸南京”的消息,而那桃林中的黑衣人,又行的是叩拜礼,口称“启禀”!
眼前这位,还用得着猜下去么?
慌忙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道:
“草民堵胤锡,拜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微微一笑,又转身钻进了桃林,远远的唤道:
“大才子免礼……”
堵胤锡愣了好一会儿,整个人还有点晕乎,魏忠贤都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扶了他一把,低声道:
“大才子,陛下在等你呢!”
堵胤锡猛地惊觉,慌忙爬起身,收拾心情,匆匆追了过去。
不知哪个有眼力见儿的搬来了一把椅子,朱由检正端端坐在桃树下,捧着一盏香茗,甚是惬意,待堵胤锡走近,忽道:
“大才子,朕有一个艰难的差事,你敢不敢接?”
堵胤锡十九岁那年,三月之内,连过县试、府试,却遭院试黜落,少年气盛,自然不服,闭门苦读大半年,写下洋洋洒洒数万字的《安边十策》,献于常州知府何应瑞座前。
放下狂言,声称若没有他出马,熊廷弼经略辽东必然大败而归!
何应瑞吓了一跳,以为是个疯子,但看了他的《安边十策》,又生了惜才之心,劝他罢了“投笔从戎”的念头,虚心攻读,戒骄戒躁,并引荐堵胤锡拜无锡马太史为师……
五年后,堵胤锡再搏院试,名列一等!
蛰伏近十年,热血未冷,性子却已沉稳多了,此时虽然心潮起伏,难以置信,却并未上头,俯身一礼,不卑不亢的说:
“草民不过区区秀才,蒙陛下青睐,得拜驾前,已然三生有幸,若力有所逮,自然万死不辞,只怕草民愚钝莽撞,误了大事!”
“不错,不错……”
朱由检笑道:
“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朕越来越喜欢你了!”
历史上,堵胤锡确实守得住寂寞,沉得住气,二十六岁中了秀才,却又熬整整七年,到崇祯六年才参加乡试,位列第十六而中举,四年之后,才进京赶考,高中进士,那时他都三十六岁了……
“朕先考考你,过得去这一关,才让你去办,如何?”
堵胤锡没推脱,俯身道:
“请陛下考量!”
朱由检道:
“朕登基之初,户部存银不过十几万两,内帑空空如也,然我大明幅员辽阔,百姓已数万万计,却为何如此困顿不堪?”
“草民斗胆直言……”
见朱由检笑着点头,堵胤锡才侃侃道:
“我朝立国二百余载,世家豪门、藩王贵胄屡屡巧取豪夺,百姓失地,十不存一,故而税收锐减,此其一也。再者,边军本以屯田自足,然数代以降,军门自肥,多有吃空饷之举,士卒食不果腹,老弱不等,因此边军愈养愈弱,兵饷却愈攀愈高,以至于朝廷入不敷出……”
“说得好!”
朱由检赞了一句,又说:
“大才子果然不凡,今日便只论藩王之害,可有良策?”
堵胤锡眼睛一亮,壮着胆子,反问一句:
“陛下,要削藩么?”
朱由检不置可否,使了个眼色,魏忠贤忙带着那三十个黑衣人遁出林去,待脚步声渐渐微不可闻,才低声说道:
“朕听说楚王富甲荆襄,善能横征暴敛,常有狂悖之举。数月之内,当有一妖僧,号为‘行森’,执白银十万献于王府,乃引为亲信。此妖僧善能合纵连横,竟撩拨楚王谋反,更勾结江南十余藩同时起兵……”
堵胤锡又不傻,一听这话,顿时头都大了。
你要逼藩王谋反,一纸《削藩令》绰绰有余,非得让人跑去撩拨,还偏偏说给我听了,听都听了……
我要不做“行森”,怕是只有——
灭口一途!
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低头沉吟片刻,无奈道:
“陛下,非得草民去么?”
朱由检笑了笑,捡起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大明简图,才招招手道:
“你过来看……”
待堵胤锡走上前来,朱由检面色一整,又补充道:
“朕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有朕与袁阁老、孙阁老知道,大才子此时出林而去,只要不提及‘行森’之事,朕绝不为难!”
我都上船了,你才说这话?
堵胤锡是谨慎,又不是胆小怕事,当即沉声道: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陛下不嫌草民卑劣,草民乃有进无退,将死以报,自今日起,便是妖僧‘行森’了!”
“朕说的不是这件事儿……”
朱由检摇摇头,解释道:
“辽东糜烂,陕北天灾不断,朕与袁、孙二位阁老商议,定了个‘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的险策,这‘诸藩之乱’,更是其中关键,也是朕游幸南京目的所在……故而,非有大智大勇之士帮忙不可!”
他没有细说,只用树枝在“大明简图”上画了几道线条,但堵胤锡胸怀韬略,惊才艳艳,却也隐隐猜了出来,骇然道:
“陛下要引建奴……”
“所以!”
朱由检一声低喝,打断了堵胤锡,才低声往下说:
“诸藩之乱,必须要声势浩大,席卷半壁江山,朕坐困南京,岌岌可危,各地勤王兵马蜂拥而至,以至蓟辽空虚……但这一仗,必须是假打,不能祸乱百姓,如何能成,却要看大才子的手笔了!”
您可真看得起我!
堵胤锡只觉亚历山大,要撩拨江南数十位藩王席卷半壁江山,还要控制乱军打假仗,不能祸害百姓……
我咋这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