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后,癫道人便喊向枫一起出了门。
向枫临行前给自己粘上两撇假胡须,他要癫道人也装扮一番免得有人认出来,癫道人却满不在乎,大摇大摆地走了。
两人先找到了田业家。
田业在家正急得如乱麻,见到向枫到后拉着问有没有办法救他爹出来。
向枫让田业不要着急,又问了他父亲入狱前后的一些情况,说已找到可帮之人,今晚就有答复,让他安心在家里等候消息,不要出去。
田业的娘和妹妹田心也在家中,听说向枫可以搭救家人,过来对向枫千谢万谢。
田心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出落得楚楚动人。向枫不禁多看了两眼,暗暗称奇,没想到那田继盛还有一位这么漂亮的女儿。
从田家出来后,两人在街上买了礼品,随后直接去了都察院衙门。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说海大人今日身体不适未来公干,问了癫道人的身份后便让他们改日再来。
好在癫道人昨日已打探到海瑞的住所,就在都察院衙门后街。两人绕道过去,到了一处青砖屋舍门前,癫道人说这就是海瑞在南京的住所。
癫道人扣了门环。一个年轻的仆从开了门,问两人有何事上门。
癫道人报了自己的名号,说他是刚峰先生的学生,专程从湖广过来看望先生的。癫道人全无往日的傲慢懈怠之色,显得极为恭敬。
仆从进去禀报后不久又过来了,说海大人有请。
院内的除了几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外,无花无水,更无亭台楼榭,室内的陈设也极为简单,就是一些家用物件,不晓得的人进来还以为是个普通民户家,哪能想到这是个二品官员的府邸。
仆从没有将客人带往厅堂,而是直接带进内院书房里,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老人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仆从禀报一声后,那老者没有任何反应,只顾着写他的东西。癫道人朝那仆从摆了摆手,轻轻放下礼品后便和向枫静立在一旁。
室内摆满了书,亦无多物,窗台上一盆翠绿的君子兰,在阳光的照射下极为惹眼。
终于,老者咳嗽几声,扭头看了来客一眼,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笔。
“老夫急着要上个奏疏,怠慢了......咳!咳!”
癫道人和向枫连忙给老者行了礼。
老者示意客人入座,他也过来坐在一把靠椅上。靠椅很旧,看着几乎要散架,人坐上去后“嘎吱”直响
老者年入古稀之貌,须发花白,面容消瘦,一身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居家服有些大了,显得空荡荡的。
此人正是海瑞海刚峰。
接过仆从端来的茶,海瑞看着癫道人道:“傅贤侄,老夫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只过天命之岁,如何老成这般模样?要不说是你,老夫都认不得。”
向枫还是第一次晓得癫道人俗家姓傅。
只见癫道人尴尬一笑,答道:“学生整日修道,平日不爱修边幅,让老师见笑了!”
海瑞道:“修道成仙,古来有谁?你这是避世而已——咦?这位是……”
海瑞这才注意到向枫的存在。
向枫连忙躬身答道:“晚辈向枫,做点小买卖,因仰慕先生,特央求道长带晚辈来一见。”
向枫当年殴打钦差一事,朝廷并未全国通告缉拿,原因不明,故而他也不想在海瑞面前隐瞒姓名。
“生意人?”
海瑞的眉头明显一皱。
“这是书房,闻不得铜臭味,你已经见到老夫了,请出去吧!”
向枫听得一愣,没想到这海瑞如此不客气。
癫道人连忙道:“先生,这向小哥原先也是官场中人,因得罪了权贵而弃官,他也算是晚辈的徒弟,还望先生留他尊前听诲!”
海瑞的脸色稍霁,说道:“官场之上,那有不得罪人的?但只要为民请愿,又何惧得罪权贵?因此而辞官,更是要不得,朝廷少了一个清官,百姓就少了一个依靠。”
向枫拱手道:“先生教诲得是。先生不畏强权,甘心为民,百姓皆呼为青天,当是万世楷模,晚辈发自内心的敬仰先生!”
“也看得出来你的一片诚心。”海瑞点了点头,“老夫是倔性子,越是权贵老夫越是不惧。当年的张居正位高权重吧?老夫对他照样该顶就顶该参就参,他能奈我何?看看他今日下场,就晓得老夫当年所言非虚了。”
听到海瑞如此说张居正,向枫的心里颇有些不舒服。
嘉靖死后,隆庆上位,海瑞还被关在狱中,后来被赦免并官复原职,张居正为他在皇帝面前还是出了力的。
癫道人道:“先生当年冒死上天下第一疏,那股视死如归之气,让天下士人皆叹服。圣上将先生比作比干,像张居正这样的权臣,自然是不待见先生的。”
海瑞面无表情道:“要说张居正这人,他还是有点能力的,就是太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总以为没他天都会塌——你们看看,这天塌了么?!”
向枫这会也忍不住了,夺口道:“眼下没塌,再这样下去,只怕离塌不远了!”
海瑞猛地一拍扶手,朝向枫怒目而视:“你——你胆子太大了,这是犯上之言!”
向枫连忙起身拱手道:“恕晚辈失言!不过晚辈有几句话,不知先生能让晚辈讲不?”
海瑞哼了一声道:“只要不是胡言乱语,但讲不妨,不然的话,老夫真的要逐你出门了。”
“晚辈怎敢在先生面前胡言乱语?!”
向枫又一拱手,说道:“方才先生讲到张居正,晚辈觉得,其实先生和张居正都是一样的人。”
“嗯?何出此言?”
海瑞猛盯了向枫一眼,目光犀利,但没有发作。
“因为先生和他一样,都是为了我大明啊!”
向枫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
“先生应该早就看到了,我大明如今可谓百孔千疮。无论是军事、吏治还是民生,自上而下,有许多地方需要纠正,正因为如此,当年先生才冒死上疏……”
当年上“天下第一疏”,那是海瑞平生最耀眼的事。听到这里,海瑞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先生所努力的,是纠正朝廷的失当之处,张居正所努力的,是为朝廷创造更多财富。你们两人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稳固,举措不同而目的一致,故而说你和他是一样的。”
海瑞面带一丝笑意来,见向枫停了下来,便抬了抬手:“你,继续讲......”
向枫接着道:“民为邦本。先生一生立足于民,为万民分忧即为朝廷分忧,故而敢举皇帝和百官之得失,犹如当年的魏文贞、包龙图。正因为我朝有先生这样的铮臣在,圣上勤于修德,百官不敢胡来……”
“你可莫要漫夸老夫!”
“晚辈说的是事实……同理,财赋者,亦国之大本。一个国家若无雄厚财力支撑,不仅民生不能保障,一旦有内乱外患就容易导致亡国。张居正当年主导的革新之举,别的不说,起码在赋税上还是卓有成效的,不然朝廷如何抚民绥边?所以晚辈觉得,只要有先生这样的忠臣和张居正那样的能吏,我大明江山便稳如磐石!”
向枫一口气说了很多,这会算是说完了。他看了看海瑞,发现这老头将头靠在椅背后,似闭目养神一般。
“你讲完了?”
海瑞坐正了身子,一双眼睛紧盯着向枫。
“嗯。若晚辈讲得不对,请先生指正!”
“你原先官居何职?”
“晚辈当年是黄州守备。”
“哦,那也是个从四品了。”海瑞捋了捋胡须,“看得出来,你当年应该是个好官,可惜了......”
癫道人这会道:“先生,这向小哥是个急性子,冒犯之处请先生多包涵!”
“向小哥的性子并不急,倒是傅贤侄你性子急了......”
海瑞的语气有些疲倦。
“你们方才来时,老夫正在给圣上上疏,奏请恢复太祖刑律。咳!对那些贪官污吏,就要处以极刑,剥皮楦草,方能解民恨……咳!咳!方才这向小哥之言,更让老夫坚定了心志,圣上要是不纳,老夫就尸谏……”
向枫和癫道人听得一愣。
“老夫时日无多了,拼着这老命不要,也要清除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咳......”
海瑞猛烈咳了起来,脸上憋得通红,双手都颤抖起来。癫道人连忙过去帮他轻拍后背,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
看到已是风烛残年却还在如此坚持的海瑞,向枫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敬仰之情。
这个人能青史留名是当之无愧的,那些欺名盗世之辈无法比肩,他更真实。
向枫躬身道:“天下百姓都牵挂着先生,望先生多多保重身体!”
“老啰,不中用了……”
海瑞深吸一口气,面色已平和,他又看着向枫,眼神中透着一股慈祥。
“你,很有见地……老夫今日有幸相识,往后要本本分分做生意,莫发国难财!”
向枫听得心里一颤,连忙称是。
“老夫累了,你们回吧……他日再见时,估计老夫的坟头已是青草萋萋了。”
向枫和癫道人听得鼻子一酸,宽慰了几句后,就躬身告辞了。
出了门后,向枫对癫道人道:“刚峰先生的身体,恐怕......”
“是啊!”癫道人叹了口气,“依老道看,先生最多也就活个两三年,我大明,要痛失干城了!”
“像海先生这样的人,是必定要载入史册的,其精神千年不死!”
癫道人点了点头,说道:“向小子,你先前跟先生说的那些话,讲得好!”
向枫道:“晚辈未加思量之言,道长见笑了!”
“你少来!”
癫道人轻哼了一声。
“你小子,老道我如今对你是越看越顺眼,当年将《御龙决》传授于你,看来还真是没看错人!”
向枫笑道:“道长法眼如炬,肯定不会看错人呀!要错也是晚辈错了,道长不会错的。”
癫道人朝向枫翻了一眼,兀自朝前走了,向枫连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