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都司衙门来人对向枫进行考核。
考核很简单,无非是问一下同僚及上司对他的评价,再同向枫本人谈一场话等等。没过多久,都司衙门下达任职文书,向枫的总旗官正式生效。
闻敏挑了个吉日,让向枫去衙门报到。
向枫先去了一趟卫使衙门,董冲不在,他就去和师好古告了个别。由于书办手头上的差事之前早就交接了,所以他打算直接去新办公地。
师好古说董大人有过交代,让他带向枫一起过去,向枫同意了,两人就先去了总旗的上级衙门百户所。
明代一个地方卫管五个千户,一个千户又管十个百户,一个百户管两个总旗,每个总旗管五个小旗,所以这总旗官也就是和后世的股级相差无几。总旗说是正七品,和县丞之类的文官官阶差不多,但实际职权比县丞差远了,在武官品秩中属于最末流。
明代的地方卫所,在前期还像模像样,到了中后期差不多成为鸡肋,军户们流离失所,编制严重缺员,很多职位也闲置无人,往往一人身兼数职,或者干脆空着。
按规定,总旗官不设衙门,在所属百户衙门里一起办差,但后来也有总旗给自己建个独立“微型衙门”,主要是为了办事方便,上头对此也不太理会。
恰好向枫的上任就有个这样的小衙门——城郊的两间低矮青砖房子,前间办公后间休息。
一名百户所属吏带着向枫和师好古走了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总旗衙门”:位于一处土坡下方,房子又矮又旧,一不注意还会被当成土地庙,后面有几棵树,门前杂草丛生,还有一小堆垃圾,一群苍蝇被来人惊得嗡嗡飞了起来。
那属吏在门口喊了一嗓子,没过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揉着眼睛出来了。他身材消瘦,眼睛小得像没睁开一般,和属吏打个招呼后,又看了其他人几眼,就站在一旁不语。
那属吏对小后生道:“这是你们新来的总旗官……咦?你贵姓?”他扭头问向枫,向枫告诉他后,那属吏接着道:“对,向总旗……他今日到任,你领他熟悉一下情形。嗯,这个……向总旗,他姓马,在这儿当差的,不清楚之事你可以问他。”
向枫点了点头。
那小后生“哦!”了一声,随即打了个哈欠。
师好古与向枫交代了几句后便和那属吏离开了。
向枫四处打量了一眼,发现这地方还比较僻静,前面不远处就是庄户村落了,掩映在一片绿荫中。
向枫问那小后生道:“小兄弟,你叫啥名?”
“小的……叫马克。”
那小后生懒洋洋的答了一句。
向枫觉得这马克之名起的还有点现代感,他走进屋里一看,里面只摆了一张案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煮饭用的小炉子和一条板凳,后面房间的床上铺着被褥,整个屋子霉味刺鼻。
“你住这里?”向枫问马克。
“嗯,小的没地方可去。我爹娘都死了,无房无地,百户刘大人可怜我,就让我在这里打杂混口饭吃。”
“你在这里当差多久了?我们总旗的情形你熟悉么?说来听听。”
“小的当差快两年了,情形还是那个情形,旗下就……就三十来家军户,两百来亩田地……其他的,没啥了。”
马克说着又打起了哈欠。
“才三十来户?这些军户的土地清丈都完成了么?有没有闹纠纷?”
“我不清楚……还好吧。”马克挠了挠头。
向枫有些怄火:“你连这都没搞清楚,当什么差呀?!”
“哎呀!向总旗,这些个事哪个在意嘛?原先那个总旗官根本不管这些,每日喝酒唱曲的,哪像你刚来就这般较真?就一旗官……”
马克最后嘀咕起来。
“好家伙,你倒有情绪了。”向枫伸出指头朝马克点了点,“那这样,明日辰时,你通知各位小旗官来此集中,我要同他们见面议事。”
马克揉着鼻孔皱着眉头,没有吭声。
“你听清楚了没有?!”向枫又大声问了一句。
“噢?哦哦……晓得了。”
“还有,你住这里可以,但要把这些杂草垃圾都清除掉,把周围都弄干净点,那样住着不是更舒服么?对身体也好。”
“嗯……晓得了。”
向枫本想让马克带他四处看看的,见马克那副没睡醒的样子,心里就没那股劲了,想着明天跟几个小旗官见面再说,便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向枫赶到他的微衙门时,见到那里除了马克外还有二个人在。
向枫问道:“其他人呢?”
马克回答道:“一个拉肚子来不了,别的没有了——哦,有两个小旗官是兼着的。”
向枫“哦!”了一声,他先自我介绍后就问那两个小旗官的情况,方知一个姓马,一个姓程。向枫招呼大家坐下来,一看凳子不够,于是就都站着了。
向枫要两名小旗官介绍一下各自旗下军户的情况。两小旗官先后说了一些,基本都是收成不高,上缴税租难和军户不好管理等问题。
向枫问:“除了赋税还有其他杂捐吗?”
两名小旗低头不语。
向枫最后道:“我初来乍到,当务之急是要先了解军户们的情况。这样吧,今日开始,我要对那三十多军户逐家走访,你们回去跟各位军户告知一下,他们各家有什么事,可以当面跟我说。”
那两名小旗互相看了一眼,不清楚这位新来的总旗官玩的是什么套路,就一旗官而已,干嘛要弄得如此张扬?
两名小旗离开后,向枫拿着军户登记册簿看了看,随后就带着马克挨家走访起来。
明代的军户家庭都被限制在指定区域,禁止自行迁徙,所以他这个总旗辖下的军户住所也相对较为集中。
向枫走访几户后发现,那些军户家庭都过得很差,不是缺衣少食就是有病在身,比农户的日子都不如。他之前对军户的状况虽有所知晓,但没有像今日这般深入了解,走访了几户后,让他心里有一股不舒服之感。
对向枫这个新任总旗官挨家走访,军户们表现出来的是惊异和不解,这是破天荒的事,他们也不晓得如何作答,生怕话没说好被抓走治罪。所以,对向枫所问的一些情况,军丁及其家人都不敢多说什么,支支吾吾应付而已。
前面有一家低矮的泥砖茅舍,是一位姓孟的军户家。
向枫带着马克进去一看,这家真的可谓家徒四壁,几乎没什么家什,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在吃力地洗着衣服,没有再见到别的人。
见到来人后,小女孩赶忙站了起来,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眼神里流露着慌张。
向枫说明了来意,让她不要紧张,问她家里其他人去哪了。
小女孩怯声说道:“我……我娘去田里干活去了,弟弟病了,在里屋躺着……”
她长得很瘦弱,明显有些营养不良,但眼睛很大。
“你爹呢?”向枫又问道。
“我爹,两年前得病死了。”
女孩低着头,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角。
向枫要女孩带他去看看她弟弟。
女孩把向枫引到后屋,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躺在床上沉睡着,大热的天还盖着被子。
向枫知道,这家只有这男孩一个男丁了,按军户制规定,这男孩满十四岁后就会无条件被征入伍——如果他能活到十四岁的话。即便他中途夭折了,也要从他的亲戚里摊派一男丁来顶替他,如果亲戚里没有男丁,那就要出钱了——明朝的军户制黑暗如此!
向枫问道:“你弟弟得的啥病?找郎中来看了么?”
女孩摇了摇头:“不晓得是啥病,就发烧……没钱请郎中……”
向枫一时没有说话,接着又问女孩的名字,女孩说她叫孟菊。向枫随后掏出二两碎银放在她手上,要她赶紧去请个郎中来给弟弟看病。
孟菊捧着银子,双眼含泪,忽然跪在地上朝向枫磕起头来。向枫赶忙把她扶了起来。
从孟菊家出来后,向枫又走访了几家,晌午饭是在马姓小旗家里吃的,饭罢他又接着走访起来。
马克有些吃不消了,边走边打着哈欠,嘴里一直嘀咕个不停,还说从来没见像向枫这样当旗官的人,又跑腿又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