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慈宁宫。
朱翊钧方才去慈庆宫给陈太后请了早安后,又来到了慈宁宫给生母李太后请安,陪着过来伺候的是总管太监张诚,还有一个叫陈矩的司礼监太监。
李太后正坐在软塌上跟她的小儿子潞王朱翊镠说着话。
这李太后原名李彩凤,生得柳叶弯眉莲花脸,脸色圆润光彩照人,虽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
她乃通州漷县人氏,其父原本是一位乡村泥瓦匠,家里遭灾后去京城谋生,因生活无着便将她卖到了裕王府,做了陈太后的婢女,后因姿色出众而被裕王朱载坖临幸,生了几个子女后更是得宠。
朱载坖登基后,李彩凤的风头超过了正宫娘娘。等到隆庆帝朱载坖驾崩,继位的朱翊钧只有十来岁,她对这个儿子管束甚严,轻则骂重则罚,全然不顾及皇帝体面,朝廷大小事务皆由她幕后决裁,所以朱翊钧一直对自己的生母心存畏惧,即便长大后亦是如此。
与皇帝朱翊钧相反的是他的一母同胞弟弟朱翊镠,因是最小的孩子加上嘴巴又甜,所以深得李太后的欢心,可以说,朱翊镠在李太后面前有求必应。
万历十二年,朱翊镠大婚,耗费了白银百万两之巨,而身为皇帝的朱翊钧结婚才花费了七万两。当时因一时凑不起来那么多银子,朝廷先后下旨抄了冯保和张居正的家,所抄得的银两全让李太后给了朱翊镠,朱翊钧不敢多言半句。
按祖制,藩王成婚后就该就藩,朱翊镠在卫辉的豪华王府早就建好了,可他就是不想去,整天呆在京城里吃喝玩乐,李太后也不想他过去,皇帝对此毫无办法。
看见朱翊钧过来,李太后也不搭话,朱翊镠也未起身,直到朱翊钧恭恭敬敬地请安后才让他坐下。
见朱翊钧坐下后喘了两声,李太后眉头皱了皱,问道:“钧儿,才走这几步路,就累着了?”
朱翊钧的脸一红,连忙道:“是孩儿怕母后久等,故而方才走得急了些......”
一旁的朱翊镠哈哈一笑道:“我皇哥哥太胖了,没哪些宫奴扶着,他根本走不了几步路。”
朱翊钧看了弟弟一眼,没有说话。
李太后又道:“也不晓得御膳房那帮人整日给你吃了什么……你要学学为娘,为娘吃斋念佛,平日里极少沾荤腥的。”
朱翊钧点头道:“是,孩儿知道了。”
李太后抬了抬眼皮看了朱翊钧一眼,问道:“听说前一阵子,湖广一个匪首被朝廷诏安了?你还封了他个将军?”
朱翊钧答道:“回母后,是有这么个事。去年十月份,湖广境内的武昌黄州等地有乱民造反,官府一时无力清剿,匪首向枫平乱有功,他本人愿意招安,从此洗心革面为朝廷效力。孩儿跟几位阁臣商议,便给那向枫封了个黄州将军的闲职,也好笼络住他。”
“唉!”
李太后叹了口气,接着道:“朝廷养了那么多兵,怎么要用的时候无人可用呢?倒让一个山匪出了风头......先帝原先常说,朝廷名器,不可轻许他人。祖宗的江山得来不易,你要好生珍惜,这次就算了,下次千万要谨慎些。”
朱翊钧躬身道:“孩儿谨记母后教诲!”
朱翊镠插话道:“皇哥哥,我那王府还差银子用,能不能拨点过去呀?”
朱翊钧听得眉头一皱,问道:“你的潞王府不是早就建好了么?怎么还要用银子?”
“王府是建好了,可光秃秃的也没点景致,难看着呢!”
朱翊镠一边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玉器,一边答复着皇帝的话。
“我方才跟娘说了,想朝廷下旨给各地府衙,让他们送一些名花异草珍树奇石过去,给我那王府好生装扮一番,倘若日后娘过去住些时日,也不至于显得空落了。”
朱翊钧一时没有答话。
李太后道:“镠儿讲的在理,难得他一番孝心!再说朝廷也不缺这点银子,钧儿,你就吩咐一声呗!”
“嗯,孩儿等会就让内阁拟旨!”
朱翊钧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后又道:“母后,红螺寺奏请修菩萨金身,需要两万两银子,孩儿昨日已准了,静安大师请母后有空移驾参佛悟禅!”
“呀!这可是大功德呢!”
李太后双手轻轻一拍。
“静安师傅跟为娘说了两回,那点功德银子一直未有着落,今日总算成了。钧儿真有孝心!”
朱翊钧道:“内阁的票拟昨日方呈上来,孩儿事先也不晓得。”
李太后脸带笑意道:“不怪你。为娘晓得,之前是申时行那老倔头反对——他那人啊,有时圆滑事故,有时又倔得很,跟当年的张居正一个样,他......”
李太后突然打住了话头,“张居正”这三个字让在场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母子三人又聊了几句后,朱翊钧便起身打算离开。
李太后让候在门外的张诚留下,说要交代他一些事情,朱翊钧便带着陈矩出了宫门。
朱翊镠看着哥哥那一走一瘸的背影,冷哼一声道:“这样的人竟然是九五之尊,老天真是不公平!”
李太后对小儿子的话并没感到惊讶,也没生气,说道:“他是嫡长子,祖宗家法如此……镠儿,你还是安生些好,这样的话,往后莫要再说了。”
“我偏要说,看他能把我咋样!”
朱翊镠一脸恨色。
“什么嫡长子?不就是比我早出生几年么?无论才智还是尊颜,我哪点比他差?娘,你当初......”
“住口!”
李太后低喝了一声。
朱翊镠终于打住了,一旁的张诚一直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李太后暗叹一口气,扭头问张诚道:“张诚,皇帝那边,最近在忙些什么事务呀?
张诚立马躬身禀报道:“禀太后,圣上最近倒没忙啥,就是下旨取消了经筵,又多次不上早朝了……”
朱翊镠冷哼一声道:“人越胖,性越懒……”
李太后横了朱翊镠一眼。
“还有呢?”
“还有就是……就是郑贵妃她……”
李太后脸色一变:“她怎么了?快说!”
“是!”
张诚低头道:“郑贵妃她想立三皇子朱常洵为太子,整日在圣上面前吹风……”
“她想得美!”
李太后怒拍了一下扶手站了起来,张诚吓了一跳。
“这个贱女,真是越来越有野心了,不过有本宫在,她休想得逞——你给我盯紧点!”
“是!”
朱翊钧的皇后姓王,婚后多年无子嗣,李太后后来让她身边一个侍女去伺候朱翊钧,那侍女也姓王,竟然怀上了,生了皇子朱常洛,王姓侍女被册封为妃。郑贵妃是后来从民间选秀上来的,深得万历喜爱,先生一子早夭,后又生了朱常洵,朱翊钧十分疼爱,亦有想立他为太子的想法。
……
从慈宁宫出来后的朱翊钧走得很急,呼吸声重,黑着脸一言不发。陈矩过来要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了,可是没走多远,他把侍卫们支开了,又要陈矩上前来。
朱翊钧重重呼吸几下,对陈矩道:“你方才都看见了……你说,太后是不是太宠潞王了?”
“万岁爷,你小点声!”
陈矩朝四周看了看,接着道:“万岁爷和潞王一母同胞,奴婢觉着太后都是一体慈爱!”
“好你个阉竖,眼都瞎了!”
朱翊钧怒道一声。
陈矩躬身道:“万岁爷,奴婢的眼没瞎,心也没瞎。”
“那你还说太后一体慈爱?她明明是偏向潞王嘛!”
“奴婢斗胆说一句:万岁爷,你是擎天之主,君临天下,想做何事而不可成啊?区区一个潞王能奈你何?”
朱翊钧叹了口气道:“天下人都以为,做皇帝无所不能,可是朕......你看朝廷上下,都晓得朕惧怕太后,他们哪个不是看太后脸色行事?朝廷大事,朕竟然还不能决断,凡事都要请示太后,这......”
“万岁爷,你还得要忍忍!”
“朕都快三十岁了,已登基十几年,还要忍到何时?!”
陈矩低咳一声道:“要忍到擎天保驾之人出现!”
“擎天保驾之人?”
朱翊钧听得一愣:“他是谁?”
“奴婢不晓得此人是谁,也不晓得他在哪,但只要万岁爷潜修圣德,选贤用能,天下豪士必定竭力效忠,一旦万岁爷有了自己的力量,定可轻松驾驭天下了。”
朱翊钧听得沉思起来,随后道:“你说得有道理,比那些老顽固讲得好......朕的确是需要帮手啊,你也帮着朕物色一二。”
“奴婢定当用心留意!”
“陈矩,朕一向信任你,今日方与你讲了这些,你万不可对任何人言,连张诚都不可!”
“万岁爷,奴婢的嘴严实着呢!除了万岁爷,奴婢谁也不说。”
想着方才太后交待给潞王府下旨征集奇花异草一事,朱翊钧打算这会亲自去一趟内阁,找申时行他们商议。
陈矩要安排辇舆过来,朱翊钧没有同意,说今个天气好,正好走走路。
到了乾清门口,见五六个小太监趴着跪在一侧,他们每人的身边还放着一口精致的檀木提箱。
陈矩正要喝开他们,朱翊钧止住了,他径直走到前面问道:“你们几个,是哪个监的?为何跪在这里?”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太监抬头看了朱翊钧一眼,随即猛地磕起头来:“不知万岁爷驾到,奴婢该死——奴婢磕见万岁爷!”
其他几个太监见到是皇帝,慌忙爬着磕头。
陈矩喝道:“赶紧回万岁爷的话!”
“是!”
起先那个太监答应了一声,连忙道:“万岁爷,我们几个奴婢都是甲字库的。昨个,厂督张公公要库房今日送颜料进宫,奴婢等几个送了过来,张公公说我们送晚了,就让人将我们带到这里来受罚——奴婢惊扰了圣驾,罪该万死!”
这太监嘴里的“张公公”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厂督张鲸。
朱翊钧听得眉头一皱,说道:“张鲸那狗东西,越来越跋扈了......咦?你叫什么名?如何认得是朕?可是原先见过?”
朱翊钧其实也是多此一问,他一身玉带龙袍极为扎眼,这紫禁城里,除了潞王朱翊钧,没人敢如此穿戴。
那太监又磕头道:“万岁爷,奴婢原先叫李进忠,入宫后就改名叫魏忠贤了……方才见万岁爷的龙躯上霞光万道,似有真龙附体,刺得奴婢等不敢睁眼,不是万岁爷,谁有这夺天掠地之气势?!”
朱翊钧听得哈哈大笑起来,明知道这魏忠贤说的是奉承之语,可听着就是受用得很,方才见母后的不快也一扫而光了。
“你这个小太监,倒也会说话......”
朱翊钧又是一笑。
“忠——贤......嗯,你这名儿起得好呀,是你自己改的?”
魏忠贤道:“万岁爷,奴婢原先在肃宁老家遇到一个高人,是他帮奴婢改的名。”
“哦!那高人叫什么来着?”
“万岁爷,奴婢跟他只是萍水相逢,委实不晓得他名姓。”
“嗯。”朱翊钧点了点头,“今日遇到朕,也是你们的福气。把东西都搁这儿,你们回去吧!”
“多谢万岁爷隆恩!”
魏忠贤等几个小太监磕头谢恩,待皇帝离开后,都爬起来匆匆退去。
魏忠贤还壮着胆子偷偷瞄了皇帝的背影好几眼,眼神中渴望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