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柳絮吹绵。
向枫一边等着高玲的舅舅回信,一边在铁匠铺里挥动着手里的铁锤。
高玲最近找向枫的次数明显比原来多了起来,哪怕是他正在忙的时候,她会到铁匠铺来把他拉走,要么让他在院子里喝碗水休息一下,要么就教她认字,还有,她特别喜欢听向枫对她讲外面的人和事。
高疙瘩不再阻止高玲的这些举动,有时还会主动让向枫去教高玲认字。
“哥,外面的地方很大么?还有和我们不一样的人?”高玲问向枫。
“是啊,很大很大。”向枫双手画了个大圈圈,“我们这湖广地界够大了吧?可外面要比湖广大得多,几百几千倍呢。”
“湖广有多大我也不晓得,长这么大,除了去我舅舅那里几次,别的地方哪都没去……”
高玲的舅舅在兴国州通山县城,对她来说,那就是一个大地方了。
“我们大明朝的地域很大,方圆几万里,东南边是大海,北边是草原,西北边是很高很高的山。但这个世上,不仅只有我们一个大明朝,还有很多别的王国,他们是外国人,有的长得和我们差不多,有的完全不同,黑皮肤的、金发的、蓝眼睛的都有……”
“蓝眼睛——那不是妖怪么?”
高玲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呵呵,他们不是妖怪,从娘肚子里出生就是那样的,和我们一样都是人,能哭能笑,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都要成家生娃,都爱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向枫很想告诉高玲,其实我们人既不是女娲娘娘造的,也不是上帝造的,猿类动物才是我们人类共同的祖先。
“哥,你咋懂得那么多?都是书里写着的么?”
向枫点了点头。他只能告诉眼前这个女孩那么多,要是给她讲五百年后的世界,她估计只能当神话来听了。
高玲又问道:“哥,那你说,外……外国,那里的女子,她们裹脚不?”
高玲没有裹脚,一双大脚板每天踩得嗵嗵响。
向枫低头看了高玲那双大脚一眼,说道:“不,她们大多不裹脚。你也不是没裹脚嘛!”
“我娘死的早,没人给我裹脚,再说我压根也不喜欢裹脚。如今要是有谁要我裹脚的话,我肯定像你那天踹王有财一样,一脚飞过去。”
高玲说着便抬起腿来,做了一个踹人的动作。
向枫打趣道:“你呀!人家没说错,果然有点野。”
“哼!我就是野,从小就胆子大,小的时候,我敢把癞蛤蟆抓着塞进男娃的衣服里去,把他都吓哭了。嘻嘻!”
高玲并不反感别人说她是野,好像还颇为自得。
“哥,你晓得么?我最佩服穆桂英了。听街上说书的讲,她好厉害呀,男子都打不过她——那她肯定也没有裹脚对吧?不然咋个踢人?”
对于穆桂英是否裹脚的问题,向枫还真不知道,不过他认可高玲的判断。
“嗯。玲子,你不仅要像穆桂英那样会打架,更重要的是,要像她那样自立自强——就是说,女子不是生来就该受人欺负,她和男子一样都是父母所生的,是平等的。她也可以读书进学,也可以考试科举,还可以带兵打仗为国效力。总之呢,女子不能依赖别人而活,她完全可以靠自己,只有自己强大、有本事,别人才能另眼相看,不然的话,一辈子只能做个裹脚女人,窝在家里受男子欺负。”
向枫并不知道高玲是否理解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话,但他就是想对她说出来。后面的路还很长,他不一定永远会和她在一起,他打心眼里希望这个善良、懂事而又勤快的女孩,在今后的日子里能过得好好的,不再受人欺负。
高玲认真地听着向枫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神中流露出疑惑和思索,这些话是她闻所未闻的,让她听得心潮起伏。
这日上午,高疙瘩的铁匠铺里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小脚女人。她头缠黑纱巾,手里拿着一块方帕,一见面就给高疙瘩道喜,还直溜溜对着向枫打量个不停。
高疙瘩认得她是镇上有名的张三姑,专门替人保媒拉纤,一张嘴真个能“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臭的说成香饽饽,瘸的说得满地跑。
高疙瘩喜咪咪地将来人请进屋里,吩咐向枫端上茶水。
高疙瘩问那张三姑来保谁家的后生,张三姑说是镇上王二福的儿子王有财,接着便把王有财的人品、家产以及那殷举人如何照顾他王家等等天花乱坠地夸了一通。
向枫本来在一旁挺有兴致地听着,一听到王有财的名字,他便警觉起来了,那不是年前在街上被他踹了一脚的那个家伙嘛。
高疙瘩听了沉默不语,皱着眉头坐在门槛上想什么,接着又问了王家一些其他情况,似乎没有反对之意。
向枫一看不妙,便问道:“高叔,你了解那个王有财吗?”
高疙瘩摇了摇头道:“俺对镇上那些个后生不熟,但殷老爷俺是知晓的,他家可有钱有势……再说了,俺认识三姑多年,她不会骗俺的。”
向枫知道高疙瘩是个老实人,为人没什么主见,容易轻信他人,便道:“高叔,这是个大事,还是听听玲子本人的想法吧——她去塘边洗衣服了,我去叫她回来。”
那张三姑在一旁道:“哎哟!这位小哥,从古到今,男婚女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辈自作主张的?高兄弟,你是做爹的,主意得你拿!”
高疙瘩知晓高玲的脾气,听到向枫这么一说,倒又犹豫起来了。
向枫也不管他们,径直出门找高玲去了。
高玲正在水塘边拍打着衣服,听向枫说了来意后,脸色顿时就变了,她操起洗衣棒“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跑了回去。
向枫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将石板上的湿衣服塞进竹篮里,提起篮子快步地跟了过去,一抬头,高玲已是跑得老远了。
向枫刚走到铁匠铺门口,就见那张媒婆慌忙不迭地从高家出来了,那双小脚走得如踩高跷一般,几次差点摔倒。
高玲拎着洗衣棒追到院子里,冲着那张媒婆后背吼道:“你个歪嘴婆,到处只晓得骗人钱财,再胆敢来我家,我打断你的腿!”
高玲把手里的洗衣棒扔了出去,那洗衣棒砸在地上“噔噔”蹦了好远。
高疙瘩黑着个脸从屋里走了出来。
向枫把洗衣棒捡起来还给高玲,说道:“不同意就不同意,发这么大的脾气干嘛?!”
“哼!”高玲咬着牙重重地哼了一声,“气死我了,恨不得一棒子打烂她那破嘴!”
高疙瘩瓮声瓮气道:“就你这泼脾气,也不晓得收敛一下,往后要好好管管你了。”
“我就是这脾气,谁也管不了!”
高玲显得激动,她平时在她爹面前很乖巧的,今天是真的被气着了。
“那往后你不找婆家了?”
“不管找不找,反正不会嫁给那个姓王的无赖。”
“那你想嫁给哪个嘛?今日这么一闹,哪家都不敢上门提亲了。”
“哼!谁稀罕!我还看不上他们呢!真要我嫁,我就,我就——”说到这,高玲突然一指向枫说:“我就嫁给我哥!”
向枫和高疙瘩两人顿时愣着了。
高玲红着脸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气氛一时微妙起来,向枫感觉脸有些热。
下午时分,高疙瘩和向枫在铁匠铺里忙活着。
高疙瘩若无其事地同向枫闲聊起来,问了向枫原来的一些经历,家里还有别的亲戚没有,他有什么打算等等。有些话他之前问过了的,现在又重新问了一遍。
向枫把那些早想好的话又重新和高疙瘩讲了一遍,说到打算,他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高疙瘩有些结巴地问:“表侄,那……那玲子今日说的,你……你咋个想法……”
要不是高玲冲口而出,高疙瘩还没想到这一层,事后一想,他发觉这还真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这向枫来他家学打铁快一年了,模样人品那是没得说的,玲子那野丫头一向就听她这个表哥的话,若能招成上门女婿是再好不过了。
向枫懂得高疙瘩的意思,他暗自苦笑了一下。
他承认,高玲的确是一个好女孩,外表看着泼辣,心却细,知冷知热,而且还有主见,对他也非常关心。他也非常喜欢她,是那种对待妹妹般的喜欢,是亲人一般的喜欢,但从来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会娶她做妻子,更何况她今年才十四岁,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初来大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对于娶妻生子的事,他想都没有想,不论是面对高玲或是别的女孩。
见向枫沉默不语,高疙瘩又道:“表侄,俺和玲子都冒把你当外人,你要是不嫌弃俺家穷,做个上门女婿愿意不?”
向枫诚恳道:“高叔,真的感谢你和玲子救了我,收留我。你就是我的亲叔叔,玲子是我的亲妹妹,向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玲子是个好女孩,可我,眼下真的不想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