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宥和黎平之一前一后的纵马而行,一路无话。也许是昨夜的鸡汤内富含的药材使然,黎平之的风寒竟基本痊愈了,此时他心情甚好,哼着小曲自娱自乐。
通往玲珑坊的官道笔直平坦,一多半时辰的光景,玲珑坊便出现在陈宥眼前。这个繁忙的坊市人流如梭,门头处熙熙攘攘的堵了群人。陈宥还以为是有什么热闹可看,待到近前,才发现是一溜箱式马车,与出入坊市的人流顶在了一起。
这些马车拉着的货箱足有一人半高,长约两丈半,宽约一丈半,占地甚大,玲珑坊门头本来分成一进一出的两拨人群,硬生生的被这队马车给挤到了一起,寸步难行;再加上门头处遍布的地摊和散商,最终形成了拥堵。
陈宥自觉地下马,并将马匹牵到道边的梅林里,让出路来等待马车的通过。趁着这等待的档儿,他抬头看了看门头上的匾额,“玲珑坊”三字笔势凌厉,回转之间,有如梅节傲骨,苍劲潇洒。在南府修习之时,陈宥出入坊市从未细细看过这门头上的题字,此时凑巧,有了端详的机会。
可就是这一细看,让他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那字体的笔势笔锋,竟是如此熟悉,仿佛在哪儿见到过!而且这股感觉十分新鲜,完全没有沾染时间的尘埃。
陈宥在脑海中仔细搜索着,试图找到这些横竖撇捺藏匿的角落,好一会儿,才突然灵光乍现——这不是错觉,自己确实见过这些字体,就在昨夜,阁老在几案上的临摹!
墨体!
陈宥打了个激灵,随即又看着“梅贞卿题”几个字陷入了沉思:这梅贞卿是坊主的名字,而当年向华墨衍学字的却是梅管家,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差错?难道是阁老年纪大记岔了?
不过陈宥很快推翻了自己的假设,凭昨夜阁老来访时所表现出的逻辑章法,以及安排的送别嘱托,都印证着阁老还没有糊涂到会记岔这段往事!
那么,“差错”只有可能出在这玲珑坊里……眼前这玲珑坊的神秘,又增添了一分!
渐渐回过神的陈宥内心有些小激动,下决心要揭开这坊市的神秘面纱!不过这激动的劲儿还没热乎,他就发现了一个新问题——黎平之不见了!
在这拥挤不堪的门头处,上哪找人去?!
话说黎平之这老哥,风寒痊愈,且昨夜与“同道中人”若明攀附闲聊时,不仅获得了一管新的墨竹,更白赚了一盆素心腊梅,自觉占尽便宜的他自然是心情大好。
他心里盘算着:将这盆素心腊梅赠与坊主,坊主总得回馈些什么吧?坊主此等身份身家,回馈必非寻常低廉之物,用一盆白赚的素心腊梅换些贵重物品,横竖都十分划算!于是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刻马上能够拜会坊主。
可是门头现在堵得跟一锅粥似的,阻挡了他入坊的脚步。
正在兴头上的黎平之哪能像陈宥那般耐心等待,于是便尝试在地摊的缝隙中穿梭以求早些入坊。可被堵在这里的人也都不是傻子,谁都想快些绕开,于是一来二去,黎平之就被人群和地摊给包夹起来,动弹不得。
黎平之看着形势越来越差,兴头逐渐丧失,烦闷和恼怒渐渐上涌,结果一个不留神,马蹄踏上了一个地摊的毛垫,踢翻了盛装着货物的锦盒,一段段墨竹争先恐后的从锦盒中滚出,瞬间被众人凌乱的脚步踩得七零八落。
“出门没带眼睛吗?!”摊主勃然大怒,扯着嗓子喊道,还一把拽过黎平之的马缰。
驿马身子一甩,马背上的黎平之也随之一个趔趄,差点摔下马来。本就烦恼的黎平之正愁没地方发泄,索性跳下马背,瞪着摊主反驳:“若不是尔等在此摆摊,怎会堵成这样!我这是替天行道,驱蝇撵狗!”直接一棍子扫翻一群人。
这下不止这个摊主不乐意了,周围的摊主听到黎平之把他们比作蝇、狗,都纷纷围上来,指着鼻子就开骂。
喧闹声吸引了人群的注意,开始围观看起热闹来,门头处彻底堵死,黎平之更是进退无门。
这倒是省去了陈宥找人的麻烦。他往梅林中深入两步,打算系好马匹再伺机去探探状况。可就在陈宥系缰绳的时候,他看到一根枝桠上,系着一根略微泛白的深色布条。也许是风吹日晒了一段时日,布条已呈干硬状,不自然的交缠着。
好奇的陈宥解下布条,捋了捋它干硬的弯节,肉眼可见它的材质主要是灰段锦,整体造型像是一根扎带。正中一个暗红色的宝石文绣虽然历经风雨暴晒,却仍旧依稀可辨。
这块宝石的图案有些眼熟,陈宥快速检索了他所接触过的宝石的记忆,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黑曜石上。
有黑曜石的扎带!
陈宥脑子里再次炸开了一片灵光——在驿站命案的杀手身上,似乎有类似的图案;还有那个黑曜石和白水晶挂件,都印证着手里这条扎带是巡林堂斥候身上的物件!
红梅钱袋,黑曜石扎带……难道玲珑坊和巡林堂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玲珑坊雇凶杀人!?
陈宥不敢细想,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他不曾想到这趟钧州之行,找到的线索竟越来越多!只是这条扎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梅林之中,它的用途是什么?
随着一声巨大的炮响,陈宥的思路被硬生生的打断了,围观看黎平之热闹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了下来。“坊主到!”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响起,中气十足。陈宥循声看去,发声之人一身黑缎锦衣衫,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他身后不远处,一行十余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抬着一顶圆轿,轿身被厚厚的红纱遮裹,隐约可见内里靠坐着一人,双膝并拢倾向一侧,优雅而神秘。
听闻坊主到场,原本看黎平之热闹的人群,立马转换目标围住了轿子。毕竟这个神秘的坊主就在眼前,若能一睹坊主的真容,不比看黎平之的热闹强上千万倍!?只是那层红纱实在太厚,只能看到内里那人的身形轮廓和一双纤纤长腿,其余的细节,完全被红纱所阻隔,不得真切。
家丁们缓缓落轿,轿身下须状的饰条竟出奇的灵活,随着地面起伏自然的或伸长或缩短,保持着轿身落地后的水平稳定。这精致的机巧细节,令出身钧州的陈宥都啧啧称奇。
“感谢诸位南来北往的朋友们赏脸,光临鄙坊。坊内屋舍改建临近完工,时有建筑余料进出,还望各位朋友体谅,让个方便!”黑衣男子环视着人群,用不可商量的语气说着客套的话。
有识时务者,应了一声:“梅总管都发话了,我等照办便是。”人群随即像退去的潮水一般,往空旷处,往梅林里四散而去。很快,原本水泄不通的门头,立时空旷了起来,唯独剩下两人一马,完全没有让道的意思。这两人,正是黎平之和地摊被踏翻的商贩。
梅总管皱着眉头走到两人旁边,看了看四下散乱的墨竹,踩碎的,摔裂的,粉末溅了一地。“鄙坊改建,多有不便,两位还请多多体谅。”
商贩本就是依托着玲珑坊混口饭吃,现在主人家就在边上,自然要寻求庇护:“总管您有所不知,此人踏翻我的摊子,砸我的饭碗,可不是我跟您过不去啊!而且此人还对咱出言羞辱,哥几个都咽不下这口气!”商贩指着黎平之的鼻子,“今日他若是不赔偿我的损失,我一家老小可就得饿死了!”
梅总管并未接话,而是扭头看向黎平之。转眸之间,迅速地扫视了一眼黎平之的衣着。白缎锦学士服,这标志性的打扮令梅总管对黎平之的身份明白了个八九分:“这位学士,鄙坊客商所言,是否属实?”
偏执且烦恼的黎平之丝毫没有表现出对主人家的尊敬,对梅总管认出其学士身份也没有感到意外,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从京城远道而来,全因玲珑坊名声响亮,却不曾想坊主竟容此等不良商贩随地摆卖,扰乱秩序,有失形象!既然坊主纵容此等乱像,那也休怪我替坊主整顿秩序,清理市场!至于赔偿,绝无可能!”
这番喧宾夺主,趾高气扬的回话,把黎平之假公济私,装腔作势的本事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行走江湖多年,资本雄厚,阅人无数的梅总管并不买账,而是平淡的反驳了一句:“鄙坊事务,不劳学士操心,眼前这偌大的玲珑坊,也是从一个地摊衍生而来的。”
一方无理取闹,一方有意庇护,谈判僵滞不前。
“你这墨竹缥缈烟并非正品,值不了几个钱,还有坑人之嫌!”发言打破僵局的,正是陈宥。
门头处的人群被梅总管驱散后,陈宥才终于有机会找到黎平之。在黎平之与梅总管和商贩对峙之时,陈宥用手抹了抹地上的粉末,凑近一闻,便发现了这些墨竹缥缈烟用料低劣的事实。
被揭穿的商贩当即急了眼:“你血口喷人!无凭无据的,你如何断定我的缥缈烟不是正品?!我看你俩倒像是一伙的,联合起来欺负我,故意毁了我的货!可怜我一家老小,就要活生生被饿死了!”说完竟当众哭嚎起来,撕心裂肺的。
“我这同僚也有一管墨竹缥缈烟,孰真孰假,一较便知。”陈宥很淡定,他相信自己的嗅觉。当然也有一些赌的成分——赌黎平之获得的墨竹缥缈烟,确实如梁权所说,是“尖货”。虽然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使得味道变得更为浓烈,但即使是换了一管全新的墨竹,从钧州学堂里出来的,也不可能是劣等品。
黎平之此时倒是利索,难得的配合陈宥,掏出了自己那管墨竹。陈宥余光一瞥,发现黎平之手里这段墨竹是崭新的,他没等黎平之反应过来,一把掠过那管墨竹,揭开壁上那块竹片,检视一番,还假意闻了闻,继而斩钉截铁地对商贩说:“你可敢在梅总管面前与我对质?”
商贩自然不敢,只能停止了假模假式哭嚎,撂下狠话:“今日我是给坊主和总管面子,下次再让我碰到你俩,你们最好小心点!”转身欲走。
“客商且慢!”声音从轿子里传来。这音色成熟干练,极具磁性,引得陈宥和黎平之双双侧目,梅总管更是快步来到了轿子边上。只见红纱后的长腿稍稍后收,人影轮廓靠近轿外的梅总管,两人小声地说着什么。
很快,交谈完毕,梅总管掏出一个锦盒向陈宥和黎平之走来。与此同时,十余个壮汉抬起轿子,调头离去。
这神秘而又颇具成熟气质的坊主就这么飘然离去,引得人群纷纷侧目,其中也包括了陈宥和黎平之。梅总管先是把锦盒递给了商贩:“在鄙坊谋生,理应维护坊内声誉,以次充好之事,今日坊主暂不追究。盒子里算是坊主替学士给予你的赔偿,日后好自为之,否则莫怪鄙坊无情!”说完便挥挥手,示意商贩让道。
商贩哪敢造次,接过锦盒,唯唯诺诺的让到了梅林里,偷偷打开锦盒乐去了。
“两位学士造访鄙坊,不会是简单的游玩闲逛,此处说话不便,坊主邀请两位到宅内一叙。”这番邀请正合陈宥心意,当即对梅总管做了一揖:“谢坊主邀请,在下正有此意!”
梅总管等陈宥和黎平之各自牵来马匹,冲箱式马车招招手,车队便开始缓缓前进,驶出门头。货箱上,玲珑坊特有的梅花图案异常显眼,难怪被堵在门头处的人群,不敢有任何怨言。
梅总管在前面领路,身后的玲珑坊门头,随着箱式马车的离开,又渐渐恢复了繁忙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