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晁被那道声音中他甚为关切的消息惊动,不由凝神细听,同时眼角余光向声音来源处撇去。
视线所及,便看到在他左侧隔着一张四方桌的另一张桌子上,正坐了三个身材格外出众的汉子。
其中一人背对着他,而另两名体格雄壮、面型棱角分明的大汉正对着他。两人虽然都魁梧雄壮,但一人长得颇为俊朗,而另一人胡子拉碴面容粗豪。
虽然这三人都是穿着简单的麻布衣衫,看似与寻常行脚商人并无区别,但浑身散发的杀伐气质,显然都是久经沙场的厉害人物。
因为隔着一张桌子,他们三人说话又极为小心,因而并没有发觉袁晁已经注意到他们。
袁晁凝神细听,静等下文。
这时,袁晁看到背对着他的那人虎躯动了动,继而听到一声低沉的叹息声。
过了片刻,另一道压的极低的声音也响起,言道:“出了大事又能怎样?既然他李巨不信任咱们,咱们又何必为他打生打死?就让田秀荣这阴险小狗试试,看看尹子奇的部队到底是不是吃素的。没了将军,这伪燕征东军恐怕早已打到彭城,活捉了李巨这老儿。”
袁晁听着声音,看着口型,发现说话的人是那个胡子拉碴的壮汉。
“胡说!”当那粗豪汉子刚刚一脸愤懑的说完,背对袁晁的那人虎躯一抖,右手重重拍着桌子,怒声斥责道。
由于一时没能控制住情绪,声音比较洪亮,将周围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
看着所有食客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那个面相颇为俊朗的大汉连忙朝众人堆笑拱手,示意打搅。
那些食客见此,也不好说些什么,转过头去,该吃吃该说说该笑笑去了。
等众人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袁晁只听背对着他的那人压低声音,怒道:“万春跟我张巡抗贼这么久,还是如此意气用事。我们抗贼,可不是为他李巨,而是为了报效朝廷,为了天下太平,也为了江淮所有百姓。皇上任命虢王为河南节度使,总领抗贼事宜,我们也只能服从他的决定。不过,刚刚南八也说得对,如果真的将睢阳交给心怀异心的田秀荣,恐怕真的凶多吉少。既然虢王将我们三人召回彭城,我们便得静下心来,好好设法在后方支援睢阳,怎可说那些胡话。”
袁晁将那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惊,联想到近一年来的睢阳战事,顿时明白这三人的身份,那胡子拉碴的,必然是大嗓门雷万春,那面容较为俊朗的,自然便是颇有智略的南霁云了。
左膀右臂都在这里,背对着他的那人,不是张巡还能是谁?
张巡、南霁云、雷万春之名,整个江淮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在雍丘誓死抗贼的义举,可是连灵武刚刚登基不久的新皇帝都曾下旨褒扬的。
袁晁没想到自己能够在这里见到鼎鼎大名的三人,心内一时有些异动,便想起身坐过去。恰在此时,店小二端着食盘已来到桌前。
“客官的菜来咯,小炒肉一盘,酒鬼花生米一碟,白米饭一桶,黄酒半斤,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小二一边大声念着一边将食盘中的食物摆到袁晁面前,最后再唱了个喏,恭敬退去。
食物都摆在了桌子上,袁晁自然不再可能到张巡三人那桌去,只得斟了一杯黄酒,夹着炒肉和花生米边喝边听他们说些什么。
“将军勿怪雷子,他的脾气一向如此。”
只听张巡说完,雷万春一脸悻悻,气鼓鼓地没有反驳什么,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南霁云为他开脱。
张巡也不再说些什么,袁晁虽然极想看看这传说中的人物到底长得如何,但因为他一直背对着自己,因而不能得偿所愿。
南霁云见张巡和雷万春都不说话,顿了顿,面上有些一忧色地低声道:“虢王将我们调回彭城,说是让我们入城休整,同时为他总揽河南道抗贼事宜商量献计,但末将却有些担心,怕虢王他——”
说到这里,南霁云并没有继续说下,只是一脸忧虑地望着张巡。而雷万春闻言,侧头望着南霁云,静等他下文。见南霁云没有继续说,他又将目光投向张巡。
他作为张巡的左膀,一身勇武,敢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特别是在张巡撤离雍丘之前与尹子奇的一战,他镇守城楼,站在城上督战。
在激烈的战斗中,他面部中了敌人六箭,六只断折的箭头嵌在脸骨上,仍站立在城头岿然不动,面不改色,使敌军怀疑他是一个木刻之人。
后来尹子奇才探知,他们射中的原来是一个活生生的真人——雷万春,由此,他禁不住赞美张巡说:“向见雷将军,已知足下军令矣!”
如此悍勇之士,放眼当今乱世天下,已属罕见。不过,雷万春勇则勇已,他勇猛之余,智虑却有所不足。这一点,与徐慕白不尽相同。
不过,雷万春智虑不足,但张巡的右臂南霁云却是一个有勇有谋之人,被张巡依为智囊。
此时南霁云欲言又止,张巡也知他已有考虑,压低声音问道:“南八担心虢王会对我三人不利?”
雷万春闻言面上一寒,南霁云却微微点头,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们,才轻声道:“将军在雍丘抗贼义军,早已感天动地。皇上在灵武专门颁发敕文向各路嘉奖,更破格提拔将军为河南道节度副使,只要将军我们再取得一两次大捷,相信将军取虢王而代河南节度使应该不成问题。但所谓功高震主、树大招风,从半年前我们便能感受到,虢王对于我们在雍丘抗贼的支援并不充足,到后来更是克扣兄弟们的粮饷,最后甚至直接断绝了。究其原因,还不是怕将军夺了他的河南节度使。正好,我们前不久主动撤离雍丘,虢王抓住这个机会将我们一顿斥责,并借此机会向朝廷发去文书,想必应该是弹劾我们的。虽然皇上慧眼识中,不被蒙蔽,并未下文怪罪,但由此可见,虢王应该是想要打压我们。尤其是最近济阴大乱,让河南道西北局势瞬间危险起来。此时,他正可以借此机会将罪责安到我们头上,让我们给他背这黑锅。”
南霁云细细分析了一大段,雷万春面上寒意如霜,双拳握得嘎吱作响。
反倒是张巡依旧一言不发,背影也无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