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虽然不高,但周围数人已有耳闻,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向李钰看来,脸上都充满了嘲讽和鄙夷。
“怎么,李老弟要上去比划比划?”史朝义闻言含笑问道。
李钰见他笑容奇怪,心知其中必有深意,两手一摊,低声道:“若要上那国色天香,恐怕也只有拼上一拼。”
史朝义听他所说,记起所谋大事,收起诡秘笑容,郑重道:“规则倒也简单,无非之事。比如那棋艺双姝,你只要能够在棋盘上战胜她二人,便算你胜;比如那琴艺双姝,只要你能奏出比她二人更美的音律,便算你胜;比如那画艺双姝,只要你能当场作出比她二人更高明的画作,也算你胜。至于这书艺双姝,本来只要你能够当场写出比她二人更精妙的书法,便算你胜。可是现在,因为有这穷酸的出现,这二女已经被他打败,但他又不愿染指二女。你若要挑战她二人,自然需要打败这穷酸才能算赢。”
李钰虽也猜到会是这个样子,但听到史朝义娓娓道来,心中还是不由大愁。
史朝义并未见到李钰皱成一团的眉头,用手一指厅内道:“你可知这满厅众人,迄今为止并未有人上前挑战,乃是为何?”
李钰抬头顺着望去,果然自始至终没有看到厅中之人有上去挑战者,心中一动:“莫非这输赢之间……”
史朝义见他一点就透,不禁暗赞一声,点头道:“赢了自然可以抱得美人归,但要是一局未胜……不仅这四艺坊十年之内不可踏足,而且你的声名,也会迅速传遍大江南北,呵呵……”
笑声淫荡,但李钰却暗暗心惊。
虽说他脸皮厚如城墙,但也知士子声名堪比性命,要是被天下人知道琴棋书画皆不如青楼女子,那还不如杀了这些士子来的干脆。
与声名相比,这一宿之欢,倒是可以忍一忍的。
难怪这些人只看热闹,并不参与,原来都是有此顾虑。
看来这醉红楼的影响力,果然非比寻常,难怪史朝义以堂堂京都城守之位,也不敢在此造次。
“只要能够胜得一局,便无甚影响?”李钰再次确认道,虽然自己的声名他不甚看重,但还是不想被大江南北传诵。
史朝义肯定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你要是赢上一局,今晚也算不虚此行。”
“如此,那我便上去试试。”李钰也不犹豫,袍袖一拂,大喇喇地朝角落里的青衫男子走去。
青衫男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书法,默默出神,浑不闻李钰已走到身旁。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李钰见他愁容惨淡,一动不动,根本没察觉自己的存在,拱手轻声问候道。
声音中夹杂了一丝太极的中厚力道,虽然柔缓,却经久不绝。
男子闻声醒悟过来,深邃的双眼打量了一下身着华贵胡服的李钰,见他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气度,不由暗暗心折,于是弯腰拱手施了一礼,道:
“贫……小子姓钱名藏真,不知阁下尊号?”
钱藏真?藏真?李钰心中震骇,这不是与草圣张旭并称“颠张狂素”的怀素吗?
难怪刚刚见到他在高台之上龙飞凤舞,气势惊人,原来却是高人在世。
李钰在大学时学习书法课时,曾对他的人物生平有所了解。
怀素自幼出家为僧,经禅之暇,爱好书法。以“狂草”名世,与张旭齐名,合称“颠张狂素”。
他的草书,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随手万变,虽率意颠逸,千变万化,而法度具备。
怀素与张旭形成唐代书法双峰并峙的局面,是中国草书史上两座高峰。
虽然他是僧人,但喜欢喝酒吃肉,醉后发狂,遇到庙壁、衣物等,随处写字,被目为狂僧,“张颠素狂”,即指张旭疯颠,而怀素狂放。
“你是怀素?”李钰终于忍不住惊讶出声。
怀素深邃的双眼奇怪地打量着李钰,半晌才道:“先生认识贫……小子?”
李钰见他表情木然,才想起他不到二十岁,离声名远播还有数十年时间。
“听人说起过你的法名,真人倒是第一次见。”李钰尴尬一笑,撒谎道:“在下李三,刚刚见钱老弟在高台之上笔走龙蛇,好生佩服,特前来一拜。”
怀素脸上神情微缓,问道:“李大哥难道也精通书法?”
李钰微微摇头,又缓缓点头,道:“精通倒是说不上,但曾看过一些名家书法,略有一些体会而已。”
李钰这话倒是托大了,但此时既然是要准备前来切磋,自也不可认怂。
怀素眼睛一亮:“不知李大哥可否指点小弟一二?”
说罢,拱手又向李钰鞠了一躬。
李钰刚才见他虽在高台书写时龙飞凤舞,狂放不羁,但落笔之后,神情疲倦颓丧,心中已有一些考量。
此时见他如此拘谨,神态又颇多愁苦,更觉与史书中的狂僧截然不同。
见怀素眼神殷殷急切,李钰不答反问:“钱老弟刚刚所书,应当是模仿的伯高先生(张旭字)之技法吧?”
怀素点点头,并不多言,这之前徐慕白都能看得出来,自然也没什么可以说道的。
李钰知道这问含金量不高,也不以为意,清清嗓子,淡淡道:“伯高先生的字,用笔肥厚,字势横壮,落笔千钧,狂而不怪,通篇气势磅礴,布局大开大合。真是伏如虎卧、起如龙跳、顿如山势、推如泉流。”
声音清悦,淡如幽兰,回荡在大厅之中。
“说的好!”万籁俱静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喝彩:“伏如虎卧、起如龙跳、顿如山势、推如泉流。好!好!好!”
接着便是震天响的鼓掌喝彩之声连续爆响。
李钰暗道惭愧,以他那三笔字勉强合格的书法理解,怎么可能对张旭的书法有如此精到的评语。
刚刚那几句,只是他在学习书法时,无意间记住的后人对张旭书法的评语。
虽然张旭的字在盛唐之时风靡天下,但时人对他书法的理解,怎么可能比得上后人一千多年的研究总结。
虽只寥寥数语,却已惊呆了场中众人。
怀素深邃的双目陡然明亮,死死盯着李钰,期待他的后文。
李钰知道单凭这几句话,自不太可能让怀素信服。
他淡淡一笑,继续道:“伯高先生真迹,我也有幸目睹。印象最深刻的,当是‘龙泥印玉简,大火炼真文’八字。”
说到这里,李钰抬眼望着怀素字迹,故作高深地道:“八字之中,笔法字体方中有圆,书写中提按、使转、虚实相间,疏密呼应、错落有致、刚柔相济、浑然一体。”
听到这里,怀素浑身一震,他虽对张旭字帖揣摩学习许久,奈何只有六七年功力,年岁也不到二十,哪里会有如此深的感悟和理解。
此时闻听李钰批语,怀素顿觉头脑中一阵豁然。
李钰见他表情,知道还差一点火候:“钱老弟所书这四句,虽借鉴了伯高先生的技法,却又并不局限于他的园囿,隐隐已有自成一家的气度。只是……”
说到最后,他话锋一转,静静看着怀素表情。
怀素正听得津津有味,却见李钰戛然而止,急切道:“只是什么?”
李钰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低声问道:“你真的要听?”
怀素毫不迟疑,重重点头。
李钰见此,毫不客气,朗声道:“只是你笔法虽然瘦劲,但缺少飞动自然;气势虽如骤雨旋风,但缺乏飘逸变化;布局虽然严谨,但却毫无法度。”
随着李钰缓缓道来,怀素惨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李钰也不管他,继续大声道:“就你这四句十六字,无论是起笔、行笔、收笔,远远还没有迈进书法的门槛。说得直白一点,你这幅书法,简直狗屁不是,哈哈哈……”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身周更是爆发各种异响,有怒骂,有嘲笑,有摔打碗筷杯盘。
朗声笑完,李钰不管身周反应,只定定看着怀素。
怀素本就消瘦的身形更加消瘦,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突然,他全身一阵颤抖,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倒李钰面前,大声泣道:“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