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镜叹了一口气,这简直就是天意,还能说什么呢?
梦之队余人见老大钟云亭与方唐镜相谈甚欢,都是生怕这次他又重蹈覆辙,心里正七上八下,此时听到李知府命题作文,都是放下心来。
季子美最是心急,李知府话音刚落,不等衙役摆好案桌,他就蹦到了书案前,麻利的铺好纸笔。
方唐镜春风满面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道:“钟兄请。”
“愚兄不便就此事作文!就在此看诸位贤弟一展风流。”钟云亭落落大方,他自然不便就自己亲历的事写文章,否则,会妨碍其他人发挥。
方唐镜便笑道:“既如此,愚弟便换位而处,假以兄长的身份,作文一篇如何?”
钟云亭颔首道:“自是随贤弟,今日文会本就不限文体,大家都可用自己最拿手的文体。”
说话间,衙役已经从后堂搬来了桌案,摆好了纸墨笔砚,各人自选一张就位。
除了钟云亭没有提笔外,陆掌柜也是并不提笔的。
陆掌柜专门就走到方唐镜身边,也不说话,就默默的站着。
这就是耍无赖了,是在给方唐镜施加无声的压力。
“陆掌柜何故如此?”方唐镜愕然问之。
“无他,惟仰慕公子才学,欲观摩一二,若能从中学到一二精髓,岂不受用终身?”陆掌柜笑吟吟的答道。
“不敢当,您老年纪大了,不如搬一张椅子坐着看,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在下罪过?”方唐镜建议。
“不妨事,公子只当老朽不存在,自便就好。若有事要老朽效劳,尽管开口。”陆掌柜笑容更盛。
陆掌柜就是要让方唐镜不能安心作文,此时方唐镜与他东拉西扯,正是求之不得。
“既如此,小子敢不尽力表现?”
方唐镜一面跟陆掌柜打着哈哈,一边开始铺纸,研墨,好一会,才将毛笑蘸上墨水,而这个时候,其他人早已开始奋笔疾书。
方唐镜慢条斯理地写下题目《方生借书说》五个字,便又停笔思索。
这是要写杂文的节奏?陆掌柜心里有底,已经瞬间就琢磨出了十多个套路,随便那一个都能把方唐镜带着坑里。
偏偏这个时候方唐镜似是文思枯竭,便随口向陆掌柜问道:
“陆掌柜,你人生阅历丰富,学生倒想请教你,写点什么才能不落俗套呢?”
陆掌柜自然是心中暗喜,故作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道:
“这个嘛!既然是写借书读书之事,不如就写王侯公卿富贵之家如何?毕竟咱们普通人对他们是如何读书的也很好奇不是?”
陆掌柜出的自然是一个“好主意”,你方唐镜一介山村泥腿子,见过王侯公卿么,呵呵,且看你如何出丑弄乖。
“果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按陆掌柜的意思写了!”方唐镜恍然大悟,提笔写下:
“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王侯之书。然王侯读书者有几?汗牛塞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
“精辟!”钟云亭刚好走到这里,一看之下,不由低低赞出声来!
陆掌柜目瞪狗呆,这都行?
“方公子,咱们还是写点自己吧,再这么下去,就成了公然非议朝廷贵人,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陆掌柜立即转弯,文章贵在连贯,看你如何从大起到大落?
“陆掌柜果然金玉良言,受教了。”方唐镜接着往下写:
“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借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耳。”
“此,写尽人心矣!”钟云亭已是站定了不再挪脚。
“方公子,你前面不是说要以钟公子的身份写的么,做人当言而有信,别尽玩一些花活!”陆掌柜说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老掌柜有命,焉敢不从。”方唐镜从善如流,笔如泉涌,一路文不加点直抒胸臆: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其切如是。故有所览辄背写。逾积年,书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螺灰丝时蒙其面。然后叹初借时用心之专,而读书之岁月为可惜也!”
钟云亭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现在借书是比以往容易得多了,可扪心自问,读书还有以往那般专心么,还有最初时每得到一本书时的欣喜若狂么?
“方公子,不是说好要写你向钟相公借书的吗?”陆掌柜自己说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诸多借口,没一次难得倒这小子,这小子长着什么见鬼的脑子?
“多谢老掌柜提醒。”方唐镜笔锋一转,浓墨重彩:
“今方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收若不相类。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姚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
果然,整篇看起来就象是钟云亭自己在说的一般,这绝不是一般人可以臆想出来的,而是有着极其类似的生活经历才可以写得如此真切感人,钟云亭已经无话可说。
陆掌柜只觉嘴里发苦,不过,不到最后一刻,他兀自不放弃治疗,挣扎道:
“方公子,恕老朽直言,你写了这么多,老朽竟看不懂你想说些什么,是不是太过于故弄玄虚了?”
“不错不错,老掌柜提醒得对,还差了一个点睛的收尾之笔!”方唐镜赞赏地看了看陆掌柜,提笔就要写下最后一行。
这个时候,其他人也已写完,自觉地围拢了过来。
恰好看到方唐镜收宫之笔:
“故曰:书非借不能读。”
仅仅看到这一行,所有人的脸色就变了!
方唐镜见了众人神情,也只能默默地叹息了一声,他本不欲做此文。
然而,时也命也,天意如此,好吧,袁枚大大的《黄生借书说》,跨时空出世吧!
当然,方唐镜嘴里还是抹了蜜糖一般地谢过陆掌柜:
“在下短短时间里能写出这篇文章,一大半功劳倒要算是陆掌柜的,若非陆掌柜时时指点,学生也不可能如此侥幸写出此文,在此谢过。”
陆掌柜嘴里苦过黄连,口头上还要连连谦逊:“哪,哪里……”
陆掌柜此时已经不得不放弃治疗了,这样的文章,只要粗通文墨的人都知道,可谓一字不易,字字诛心!
季子美急不可待地通读了全篇:
《方生借书说》
“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王侯之书。然王侯读书者有几?……
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借假焉。必虑人逼取,……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然后叹初借时用心之专,而读书之岁月为可惜也!
今方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则其读书也必专……书非借不能读。”
这……
沉默……
还是沉默……
已无话可说。
接着是吸气的声音。
然后就是叹气的声音。
再然后就是掩卷的声音。
各人默默的将自己写好的文章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