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大人握拳的双手青筋暴绽,充满血丝的双目圆睁,呼吸急促的鼻翼张合,十分激动。
没跑了,就是他!
所有人都认定了这是毛弘毛大人的大手笔。
也只有他可以这么大胆了。
便是连他的老搭档,副都给事中张宾也佩服不已,心悦诚服地说道:
“士广公之敢谋,吾等钦佩莫名也。”
“非也,此非老夫所为!”毛弘字士广,然而毛弘也是一脸蒙圈,坚决否认。
他倒是敢做这样的事,为了劝谏皇上,他连带人伏阙文华门闹事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可他从来就没想过利用百姓请愿的方式,治国平天下难道不是咱们士大夫该做的事么,关其他人什么事?
毛弘毛大人以天下为已任,是很有士大夫操守的。
“不是你?”张宾诧异了。
“老夫与你相知数十年,岂会有事瞒你。”毛弘有些恼了。
张宾讪讪,又道:“这就怪了,满朝文武,是谁如此有种?”
敢一点面子不给的与当朝首辅撕破脸皮正面硬扛,这得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平心而论,毛弘,张宾他们都没有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
万安虽然是“纸糊三阁老”之首,却不是纸老虎,是真老虎。
在结常营私,铲除异己方面是绝不手软的,否则哪得稳坐阁老位子十载风雨不动安如山。
这梁子可谓是结得大了,就算不是不死不休也是誓不两立,朝堂上有你无我的局面了。
因此,不论这粗汉背后是谁,都让人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最让人佩服的就是这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完全不玩文官们集体弹劾这样的传统套路。
人家直接就推出一位平头百姓和当朝首辅打对台戏。
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拉低到了泥腿子的局格,就问你接还是不接吧?
接吧,堂堂首辅与泥腿子当堂对骂,不但坐实了弊格被拉到底线的事实,还成了全大明的臭闻,你这首辅还好意思坐下去?
不接吧,人家骂了又骂,好不舒爽,首辅威严全无,以后还怎么号令群臣?谁愿意跟一个窝囊老大混?
众清流将心比心,换了自己处在万安此时的境地,竟是进退两难,尴尬无比之局。
太爽了有木有?
不对,是国家有救了,大明中兴有望了!所有的清流都莫名振奋了。
当然,那粗汉虽然把自己这些人也扫了进去,可比起对万安的暴击,简直不值一提。
尤其这万民书,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咱们劝你不听,那好吧,天下万民的话你总该听了吧?
什么,你不听,那好吧,你还是不是明君?你还是不是天下万民的皇帝?
你对得起谁?
你对得起天下嗷嗷待哺的百姓么?
你对得起披肝沥胆的列祖列宗么?
所有人都不自禁地作出长颈鹿状,很想看看“万民书”都写些什么内容。
百姓受灾到了什么程度,有多少人衣不蔽体,有多少人食不果腹,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有多少人死无所处,有多少人被逼为寇,有多少人卖儿卖女……
百官心里面已不自觉地出现了一副千里残垣,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情形,惨不忍言……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毛大人甚至已经喃喃出声,流下了两行清泪。
一股浓浓的悲伤弥漫,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要掬一把清泪,百姓何辜,遭此横祸……
此时御座上的成化皇帝似是不知道“万民书”的严重性,似是真的以为这万民书乃是为他歌功颂德的,脸上笑容不减道:
“王大柱,一事不烦二主,你既是万民代表,且当堂将之念出来吧,咸使百官与闻。”
这……,王大柱脸上的笑容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涨成了猪肝色。
“草民,这个……那个……不识字……”仿佛做了什么错事,王大柱自卑的低下了头。
“爱卿不必自责,此乃朕之过也。”成化皇帝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再次感慨。
“不,不,不是皇上爷爷的错,都是小民的过错,俺们小区已经成立了‘扫盲班’,俺娘也帮俺报了名的,只是这次来得太急,俺还没来得及识字,所以,都是俺的错。俺回去一定好好认字,不敢辜负了县老爷的。”
“扫盲班?”这名字倒也好理解,众人一听就知道是扫除文盲的补习文社。
这本是一件文教方面的好事,可现在是抓文教的时候么?
糊涂,这县令看似是办了一件好事,可现在不是应该先组织好灾民做好灾后重建么?
这县令反倒组织灾民识文断字,实在是主次不分,糊涂之至!
也可能不是糊涂,而是太精明,借这灾民之口讨皇帝欢心。
若真如此,则此人实是奸诈之辈。
想到这里,众人倒是对这江泉县令起了好奇之心,便是一阵私下里打听。
然而一介县令而已,并没有人关注过,便也是无人知晓。
“覃昌,你来念。”万化皇帝吩咐。
覃昌快步来到王大柱身前,接过“万民书”,缓缓开始读了出来。
“我清泉县遽逢地震,受灾者众,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民生凋蔽,百姓困苦。
县虽竭力而不足,民欲自救而无依,凄凄惶惶,呜呼哀哉……”
唉!所有人都唉声叹气起来。
大家都是有见识的,知道现在的情势下,地方一旦受灾,受苦受难的必然就是百姓,这还是在江南这等鱼米之乡,其他省呢,其惨状可想而知。
仅靠当地官府求值是不现实的,需得到府城乃至朝廷的强有力支持才能解决问题。
可松江府此次也在受灾之列,听说还发生了民乱,是断无可指望的了。
朝廷除了前期紧急调拨附近府县存粮救灾之外,又迟迟拿不出可行的后续救灾方案。
如此下去,天灾之后便会酿成人祸,江泉危矣!
自古以来,各地天灾人祸,靠的都是朝廷的统筹之力,断无以一已之力解决困难的。
各人将自己代入到受灾地方的主官位置,也深感一筹莫展。
果然,覃昌接下着念道: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臣百计千方亦难以维持,夙夜忧叹,五内俱焚……”
许多在地方上锤炼过的官员不免感同深受,做地方上的亲民官有时着实不易,尤其是做这小小县令,上有府台,中有士绅,下有刁民,千头万绪,若遇天灾人祸,更是焦头烂额,倒霉催的。
“念我皇明列祖列宗创业之艰难,当是之时,宁比此时艰难困苦百倍,却又能披荆斩蒺奋发有为,于是臣遂受启发,漏夜挑灯,孜孜研读《皇明实录》。”
《皇明实录》就是《实录》《宝训》的尊称。
我……草,这县令有点意思啊!
若不是此刻处在一个十分庄重的场合,相信有不少人会笑骂出声来。
这县令倒也滑头,别开蹊径,推卸起责任都敢推到皇明列祖列宗身上?
莫非是嫌死得不够快,不够难看?
你就真不能指望他从列祖列宗身上找出什么解决困境的办法?
你可拉倒吧!
没错,太祖太宗英明神武,当然都是有能力有办法解决问题的。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两位祖宗的办法当然就是去……抢他嬢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
把敌人的抢到自己手里,请问,还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若有,那就再抢一次。
问题是现在有谁可以让你抢,就算有,你敢么?
造反是什么后果就不用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