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弟弟妹妹一个十二,一个十三,都到了可以干活的年纪,可大老爷不让干活……”
众人听到这里,都有些不解,怎的就不让干活?
难道还让他们读书不成?
虽然说读书也不是不可以,可一般读书都要从五六岁的娃娃抓起。
十二三岁才开始读书,明显是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读书年龄,还能有什么成就?
难道就为了他县太爷的面子,就强迫人读书?
不知道供养一个读书人对一个家庭来说是多大的负担么,这么搞法,不是爱人,是害人。
“县老爷说了,县里设公学,咱们小区所有的适龄儿童必须读书,学费一律全免。
学费全部由‘救灾扶贫基金会’筹措。
咱们这批灾民子弟是头一批。
县太爷说了,读书不分先后,朝闻什么道,晚上那什么‘死可’的,记不住了。
反正是所有不满十六岁的都要读‘补习班’。
象我这样的,凡是没满三十的都要读‘扫盲班’。
也不求咱们能考上秀才举人,主要教识字和算数。
小师爷说了,能识字就能知道朝廷的法令,写写书信什么的不求人。
能算数,就不会被人骗,还可以算帐,测量,可有用处了。
学会了这两门手艺,在县里找个体面活计就容易了。
比如做个帐房先生,大伙计,仓库管事什么的都能让别人高看一等。
先说清楚,这‘扫盲班’我大柱可是报了名的。
晚上开课,免费的,不报白不报。
就是听说教书的先生挺凶,学不会,罚站,打手掌,老不客气了。
没办法,谁让这是小师爷订的规矩呢。
他还说什么‘学会数与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小区”是个什么玩意,是指某一片区域吧?
如果每个小区都开设一个公学,这得开多少个公学?花费多少银子?
不过再想想这些补习班,扫盲班都是一些因陋就简的设施,也就恍然了。
不过考虑到给这些人读书并不是以科举为目的,只是为了生计考虑,就觉得有点怪怪的。
似乎并没有“学而优则仕”那么高大上,是不是太市侩务实了?
可孔圣的有教无类,天下人人有书读的宏愿难道也会有错?不存在的嘛!
好吧,这也可算是教化的一种了。
再想到那句“学会数与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众人又是若有所思。
不得不说,这句话虽然直白,却是相当有道理。
若是会算数,当真是走到那里都吃香。
没办法,帐房先生太少,会算数的读书人里也不多啊。
会算数,再加上明白了朝廷的法律法规,当真是只要在大明治下,就可以趋利避害了。
还真是一定意义上的“走遍天下都不怕”,起码不会吃亏。
这样的口号,可比什么“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类文绉绉的话更能激发底层百姓的上进心。
这县令倒也不全是阿谀奉承的马屁精,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的。
对了,还有一位什么小师爷,这两人倒也鼓捣出了一些治理流民与灾民的经验。
唯一可惜的,就是太耗钱,别的地方可没法推广。
不知不觉之间,大家对这知县的观感已有所松动,没那么喊打喊杀了。
王大柱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张宾,问道:
“你拍着良心说说,这样的官,给俺们灾民有好房子住,有活干,有衣穿,能吃饱饭,还能读书识字,是不是好官?”
张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好官。”
他是给事中,他是了解民间疾苦的,他不能昧着良心。
太祖分设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不是摆设的。
在《明典.职官二》里明确规定了给事中的权力。
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有驳正制敕违失之权。
每科设都给事中正七品一人,副都给事中从七品一人,给事中从七品若干。
典型的以小制大,位卑权重。
且直属皇帝管辖。
除了皇帝,谁的话也不好使。
若真发起疯来自己都怕,连皇帝的帐都不买。
反正就是一七品芝麻官,就算是被削了也不心痛,谁怕谁?
光脚的不怕穷鞋的,逮谁喷谁,势如疯狗,人人忌惮。
所以一般给事中,都属于官场中的混不吝。
可现在,张宾这样一个混不吝中的混不吝。
生生被王大柱逼得说出了一句“好官”,实在有些羞耻。
于是张宾决心找补回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说这位大兄弟啊,你们县令虽是好官,可他盘剥商人也是不对的,十几二十万的银子,不是小数目,这能给多少你这样的人活路,可不能被他的小恩小惠蒙蔽了。”
话音刚落,张宾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一下高大了许多。
耳边传来众人惊呼声“放下”“放下张大人”“你这夯货,不想活了么?”
张宾竟是被王大柱一把揪住了胸襟,被当作小鸡一般的提了起来。
王大柱与张宾四目相对,血红着眼问道:“你哪只眼看到咱们县太爷盘剥商人了?”
镇定,深呼吸,运气,我是有涵养的,我气贯长虹,我有浩然正气,我泰山崩于前……
张宾一连在心里给自己加持了十几道心理增益法术,总算镇定了下来,回道:
“这还用看吗?你当人家是傻子,喊一嗓子‘募捐’,那些商人就会哭着喊着给你们县太爷送钱?你信?谁信?”
“原来这都你们这些狗官想出来的,想一出就是一出,我呸!”王大柱吐了张宾一口唾沫,随手把他甩在了地上,还擦了擦手,似乎是抓着张宾脏了自己的手一般。
本来王大柱这般行径,早就应该有值班御史上前纠察,至少也是被殿前持守校尉拖出去用鞭刑了的,可现在仿佛没人看到,该怎么闹还是怎么闹。
悲从中来,张宾张大人只觉生平未有之悲愤。
王大柱这一泡口水可不少,竟将他半边脸喷透。
他哪里想过,一个人的口水竟能有这么多?
张宾只觉悲从中来,自己拼了老命的为民请命,到头来这请命的民不但不领情,还吐了自己满脸,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这天下,真真是没地方说理了!
便在这时,王大柱鄙视的看向了他,傲然道:
“我信,咱们全县百姓都信。
因为还有更多的商贾财主因为没资格捐款,天天在捶胸口拍大腿后悔着呢!
有些背地里还骂咱们县太爷偏心,不让他们捐。
个个说起这事,都是指天骂地的。
不怕跟你说,这些人就是哭着喊着要捐钱的,捐少了还不乐意。
对咱们江泉县有钱人来说,捐个两三千,三五千的又算得了什么?”
王大柱此时的表现哪里象是一个刚刚脱贫的灾民,分明就是户部尚书一般的高冷。
好大的口气,三五千两银子就跟三五文钱似的,也不怕大风闪了他的舌头!
这货若不是疯子就是死士吧?不然他怎敢在天子面前如此大言?
当然,如果照他说的那样,人人都上杆子“乐捐”,一二十万还真不算是个事。
可这种无稽之谈,谁信?谁敢相信?
偏偏王大柱完全不懂什么叫做见好就收,鄙夷的扫了一眼这些跳出来的言官们,嘲笑道:
“俺娘说过,人长得丑就不要怪镜子!
俺一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看到你们,俺终于知道了。
你们自己做不到,就盼着别人也不行,别人行,你们也要打到他不行,对不?”
话糙理不糙,这句话就相当诛心了。
“实诚,咱们大明的百姓实在太实诚了。”成化皇帝点了一个大大的赞,若不是要保持威严,他早就笑翻肚皮了。
“都是皇爷福泽深厚,泽被万民,咱大明的百姓可是个个眼里不揉沙子,谁好谁歹,清楚着呢!”汪直重重地拍了一记马屁。
当然,汪直暗中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王大柱退下,戏份到此可谓恰到好处,当真动起手来,就演砸了。
不过,在心里,汪直又汪直想到某个人,脸皮没来由地又抽了抽。
“方唐镜这厮说的没错,傻人有傻福,一根筋有一根筋的用处,皇上身边太多聪明过头的人,肯定就喜欢这样‘不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