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朝议可谓是尴尬到了极处。
文武百官,尤其是言官们憋足了劲,一门心思要为国除奸,革除弊病。
甚至要成化皇帝下罪已诏,倒逼皇帝励精图治。
并且已经势如破竹,眼看皇帝就要松口,胜利唾手可得。
谁也料不到,这最后的当口,斜刺里竟杀出一只不知所谓的“江泉县百姓代表”!
不得不说,言官们小看了这个扁担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泥腿子二货。
在这货不讲理的胡搅蛮缠之下,竟是生生搅黄了大伙绸缪多日的大计。
议题已经不由自主地从铲除奸佞,皇上下罪已诏这样高到天际的“高大上”,沦落到了讨论一个从六品浊流官政绩,这样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低小下”上面来。
说实话,若是放在正常情况,一个县份的政事,最多吏部一个郎中出面,都算得上是给足面子了,哪里拿得上朝堂来讨论。
可此时出现在廷议之中,却成了所有人的绊脚石,不打倒批臭,预定的目标完全没法子施行。
不是不想绕过,而是根本绕不过。
大家都是受灾,凭什么人家江泉县就能为君分忧,化危为机,将坏事转化为好事?
连百姓都不远千里来给皇帝歌功颂德来了?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天变不是不可以克服的!
事在人为,关键就看主政一方的官员是不是尽心尽力。
天子可以很堂而皇之的说,天变的警示,警示的不是朕,而是你们这些百官。
这怎么可以?
自大明立国以来,除了太祖太宗两位动辄杀大臣的皇帝之外,咱们文官集团还没受过这等窝囊气的!
所有人都憋了一肚皮的闷气,非把这位搅局的江泉县令批臭批倒踏上一万只脚。
言官们的质疑是有理由的。
若是你江泉县真的治理得如此之好,为何不明发奏章告知天下?
反倒是用这种歪门邪道的“幸进路线”,玩什么“百姓代表”的拙劣伎俩?
不就是哄皇帝开心,企图掩盖自己在江泉县倒行逆施的事实么?
至于这位“百姓代表”所说的,明显是被小恩小惠收买兼洗脑过的。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咱们从政多年,目光如剑,一眼就看出这背后的猫腻了好不好!
此正是欲盖弥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
不要说清流们这么想,就是万安万首辅一派也是这么想的。
万安比所有人都更清楚松江府此时情形之不堪,李之荣焦头烂额,已经数次送上重礼,乞求万首辅为其谋出路了。
而万首辅也相当有职业操守的秉持着“一分钱一分货”的真理,十分尽心地替李知府大事化小,以拖待变了,只待假以时日,便可小事化无。
此时这江泉县令横插一杆子,明显是走投无路之下,玩了命的敲剥商贾来弥补大灾造成的亏空。
而且这厮还敢于铤而走险,玩了一出别出心裁的“报喜”,倒也是同行里的一个人才。
可惜这厮空有拍马的天赋,却是没有与之相符的眼力劲。
直接绕过内阁送到皇帝面前,这简直就是一招臭得不能再臭的臭棋。
没有内阁的背书,尤其是首辅的点头,你纵然有成绩咱也可以把你说成是虚的假的,何难之有?
敛财几达二十万两,若是送十万两银子到咱的手里,不但能稳稳扬名露脸,还能保你升官发财。
咱还会把你倚为心腹,毕竟以敛财的技术而言,手底下能人虽多,却真真没有一个人能在一县之境就能聚敛如此巨财的人物,人才难得啊。
可你偏偏就要自绝于官场,那是谁也救你不得的了。
沉默不代表了无事,相反,此时正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所有人都在酝酿着雷霆一击!
“启奏皇上,臣有本奏。”
便在这个尴尬得不要不要的时候,一名官员出列了。
众人循声看去,是通政司的最高长官,正三品大佬周文韶。
通政司衙门为前朝所无,乃是太祖朱无璋亲设。
太祖以为,政犹如水也,欲其常通,故以通政为名,设通政司。
通政司,俗称银台。
长官为通政使﹐正三品﹔其下设左﹑右通政和左﹑右参议等官佐理政务。
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
早朝时汇进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有径自封进参驳之。
午朝引奏臣民之言事者﹐有机密则不时入奏。
通政使为九卿之一,但这周文韶平日颇为低调,也没有什么建树。
在众人眼里几乎是隐形人,少有奏事的时候,此时他有本奏?能有什么好奏的?
“卿所奏何事?”成化皇帝问道。
“臣并非自己有事要奏,而是接到江泉知县奏折,因滋事体大,臣不敢怠慢,恭请圣裁。”
这么巧?咱们这边正在争执江泉事宜,那边通政司就有奏折递上来了?
为什么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时候到?
众人似乎感觉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呈上来。”成化皇帝淡淡道。
“呃,这个,请皇上稍待片刻,奏章仍存在衙门,微臣昨日已过目,尚不曾来得及转送内阁。”周文韶老脸微红,解释道。
百官这才释然,原来奏章也是有的,只不过是慢了一点。
只有万安心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还是太巧了,抠在这个时间点上。
若是廷议之前能看到这份奏折,说不定自己之前就不会有那一番言论。
若是江泉知县所言属实,那自己之前,可就把汪直和皇帝统统都得罪了一遍。
万安的感觉并没有错,这周文韶是汪直的人。
因些江泉县的奏折才能“不早不晚”,“恰巧”踩着点出现。
这当然又是方唐镜这厮的馊主意。
身为曾经在现代文明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三无青年,深知信息的重要性。
掌握了制信息权,就是掌握了先机,快一步,先发制人。
所以方唐镜给汪直的建议是,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最好的法子就是渗透通政司。
而若想活得好一点,最好的法子就是绑定通政使。
这个时候,不论是拍皇帝马屁,还是凸显自己的政绩,又或者针对某事某人弹劾,能动用的正式武器就是奏章。
掌握了通政司,就相当于全面洞察了天下官员的动向和意图。
在大明,通政司的重要性往往会被忽略,只把它当作一个通达上下,收发文书的部门。
因此历代正人君子和大奸大恶都很好在意。
唯有一个人做得很好。
这个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奸相严嵩。
实事求事的说,严嵩的顶头上司——嘉靖帝,在古今帝王里也算得上是相当厉害的一位。
纵然没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般的英明神武,但论心机手腕,也绝对是一等一的人物。
甩了大多数帝王好几条街,可谓是第二梯队里的领军式人物。
而严嵩能在这样一位厉害帝王手下把持朝纲十余年,实在是相当了不起。
取得这样的成绩,跟他一手把持了通政司是分不开的。
有此“后车之鉴”,方唐镜为了把西厂绑牢到自己的战车上,当然是不吝指点的。
而汪直也是下了大本钱,亲自出马,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当然,现在周文韶此举还远远谈不上投靠汪直,只能算是一个合作的开头。
但只要有了合作,沉沦的日子就不远了。
通政司距离文华殿并不远,很快就有人将江泉县令的奏折拿来。
“覃昌,念吧,让朕与百官都听听,江泉县是怎么做的。”成化皇帝吩咐。
“奴才遵旨。”
覃昌打开奏折,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