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县大名,下官在南京城可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焦巡按主动行礼,说给足了周知县面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县尊哪怕再是拿捏,也不好再绷架子。
但周县尊面上却是更加铁青,作为老官僚,又哪里听不出这位焦巡按的话里有话。
焦巡按的话可以这么理解:老子在南京就看你不爽了,今天终于有机会收拾你了。
方唐镜作为师爷,此时当仁不让地插话道:
“巡按大人太谦虚了,咱们县尊大人对焦大人才是仰慕已久,得知焦大人来巡,实是久旱盼甘霖,望眼欲穿啊!”
意思是咱们早就有准备了,谁怕谁。
焦巡按看向方唐镜:“这位小哥就是才名冠松江的方唐镜大才子吧,时常听人提起,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推崇才子应该称赞他的才学,此时焦巡按却说方唐镜英雄出少年这等武人的赞语,显然是认为方唐镜名不符实,不但徒有虚名,还太嫩了。
方唐镜呵呵一笑道:“区区薄名,浮云耳,倒是焦大人为官十数载,洁身自好,竟无一字之私外传,为人自律严谨至此,实是吾辈士林所共仰也。”
方唐镜的意思是:我好歹还有点薄名,你呢,做官十几年蝇营苟且,连一个拿得出手的文字都没有在士林流传,实在是士林“共仰”之耻。
焦巡按纵然养气功夫到家,面皮也久经考验,还是被方唐镜这话呛得险些咳了肺来。
“君子务本,重在立功,自然不患人之不已知也。”焦巡抚脸上的热情洋溢已经没有,面容也平板了起来。
这句话就是说,老子是讲实力的,回头收拾了你等,美自然就传扬四方。
“焦大人实乃君子敏于行之楷模,吾辈自当见贤思齐。”方唐镜又是呵呵两声。
方唐镜的意思很明白,尽管放马过来,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面对方唐镜脸上这种十分欠扁的笑容,老实说,焦巡按袖子里的拳头是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两人将唇枪舌战隐含在官场套话中,焦巡按自然是熟极而流的,他却是万万想不到方唐镜这个看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家伙竟然也能信手拈来,大大的出乎意料。
而且很明显,双方至少是旗鼓相当,且焦巡处于守势,隐隐有处于下风之危。
堂堂二甲进士出身,靠嘴吃饭的清流言官竟然在最擅长的领域被一个秀才逼平,这本身就代表着输了一筹。
面对颓势,焦巡按心里自然是大怒不已,搜肠刮肚的找词捶死这厮!有了!
“吾代天子巡视地方,自当正本清源,听闻贵县政绩大张,焦某定以周大人为楷模学而习之,小友作为周大人左膀右臂,也当襄助本官才是。”
谁耐烦与你耍嘴皮,咱们官场上真刀真枪做过一场,周县令跑不了,你姓方的也是本官重点打击目标。
此时的情形十分诡异,外人看焦巡按,周县尊,方唐镜三人的表情都如多年好友重逢一般,仿佛焦巡按的到来就是访亲探友,绝对不是来鸡蛋里挑骨头的。
可空气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紧张,上到县丞,中到士绅,下到杂役,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表面的融洽并不代表无事,相反,越是融洽越代表着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乃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节奏。
黑云压城城欲摧。
方唐镜还不曾回答,远处便有异响传来。
“嗒嗒嗒嗒……”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众人循声看去,六七骑高头大马正顺着官道疾驶而来,路边百姓一片惊呼,忙不迭躲避。
马上之人衣着光鲜,对于那些被怒马带翻的百姓看都不看一眼,嚣张跋扈之态显露无疑。
朗朗乾坤,是谁敢如此目无王法?
众人无不义愤填膺,这还是不是大明的天下!
越驶越近,众人已然看清,当先之人着的竟然是飞鱼服!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竟然是恶名满天下的——锦衣卫!
而且这七人行进的方向,明显就是朝着他们这群人来的。
是谁犯了事?
众人的眼光齐齐在几名当官的身上扫来扫去。
一般来说,锦衣卫针对的大多都是当官的,对于百姓商贾大多是吃喝卡拿,敲诈勒索,反倒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只有方唐镜眉头紧蹙,不是说好让西厂的人来办事的么,怎的换成了锦衣卫?
这徐小公爷他们办事似乎有些不靠谱啊。
眼见事情似乎有些超出掌控,方唐镜心思电转,很快,便心有定计。
“焦大人,该不会是找大人您的……吧?”方唐镜一脸茫然,试探性地问道。
“你……!”焦大人勃然大怒。
焦大人此时正在打量周县尊,在他的想法里,这些人里也只有周知县的所作所为能上达天听了,而且周知县脸色煞白,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事发,没跑了。
陡然听到方唐镜这话,顿时大怒,这简直就是污人清白,故意栽赃陷害!
地方官被锦衣卫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起码在真相大白之前,流言就能将人淹死。
这跟京官被锦衣卫盯上不同,京官下锦衣卫大狱不但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相反却是扬名立万的捷径。
可地方官就不同了,一旦被锁拿进京,没有相熟的官员官官相护,谁也不会把你当回事。
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刑之下何供不可求,实是十死无生之境。
因而锦衣卫缇骑现身,实是让人心惊胆战之事。
此时方唐镜如此言语,几如诅咒,焦大人岂能不怒。
偏偏就在这时,方唐镜还不知好歹的补充道:“焦大人不说话,莫非真的有事,怕了?”
“呸,本官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岂会怕了这些狗贼!幸勿多言!”焦大人实在是有些怒不可遏。
言官这种生物,与锦衣卫东西厂天然就是天敌的关系,他并不是很惧怕这些“天子家奴”,说话间,习惯性地就将日常与人论道时对锦衣卫的称呼,“狗贼”这两个字带了出来。
“大人刚烈,学生惭愧!”方唐镜拜服。
“哼……”焦大人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方唐镜这无知之徒。
就在这时,四名鲜衣怒马的锦衣卫缇骑已是驰到了众人面前。
就在撞到车驾的前一秒,这七人才险之又险的勒住了奔马,显示了高超之极的马上功夫。
七人一脸傲然地扫了一眼众人,为首那人喝道:“谁是……”
话刚出口,便被一声大喝打断,只听有人怒斥道:
“兀那狗贼,巡按御史焦大人在此,尔等安敢放肆!”
这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顿时就把所有人都震得三魂不稳七魄升天。
众人只觉得脖子一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头,我…去…啊!
什么人如此有种?
在恶名昭著的锦衣卫面前,巡按御史算个屁啊!
人家可是部堂尚书王公贵胄照抓不误的锦衣卫。
锦衣卫你懂吗?
权势滔天你懂吗?
天子亲军,鹰犬,爪牙,吃人不吐骨的,你懂不懂?
他不懂不要紧,自己找死也不要紧,可千万别将咱们江泉官绅全部连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