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至于扰民,这场接风宴设在城南边一处士绅的园子里。
园子占地极广,且在园子内建有一连接外河的小湖,湖心建了一排水榭,通过两道长廊与园子相连。端的是把酒临风的好地方。
焦大人侯大人在吕县丞的陪伴下向湖心水榭行去。
此时落日余晖洒落,湖面白鹭纷飞,波光粼粼,甚是让人忘俗。
走廊已点上了通明的火烛,每隔十数步便有美人弹琴,雅乐飘然。
长廊中亦是雕梁画栋,两旁种满时令鲜花,便连番外的异种蔷薇都有十余种,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便是见过大世面的侯明也忍不住啧舌道:“素闻松江富商奢华,眼前这水榭就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
焦大人平静地接道:“由此可见,这江泉知县实是肥缺,为官一任,怕不是要贪上好几十万,你我明日可要好好严查一番。”
侯明深为焦大人的一心为公折服,点头道:
“这是自然,一两银子都不能放过,这周县令也是……咦,对了,似乎咱们忘了周县令?他人呢?”
后面这句是对手下问的。
几名锦衣卫相视摇头,回道:“周县令想是心情不好,没来吧。”
周县令好歹也算是本县主人,接风宴上缺了周县令未免有些不好看。
不过此时谁也没把周县令缺席当一回事。
反正这江泉县令马上就要易主,相见不如不见,免得大家尴尬。
说话间,众人已进到水榭之中。
“鄙乡偏僻,无以待客,倒也有几道地方小吃颇为受人追捧,敬请试箸。”
这次接风宴没有让锦衣卫众人失望,各种珍馐佳肴流水价的呈了上来。
什么牛、羊、猪、鸡、鸭等等家禽一概没有。
全是新鲜的鹿肉,狍子,山鸡,大雁,野蘑菇,生蚝,熊掌,海虾……
最绝的是竟然有河豚,一碗乳白色的浓汤里漂浮着一片片雪白如玉的河豚肉,能把人肚里的馋虫勾了出来。
琳琅满桌足上了二十多道菜,真真是眼见为食。
也没有让焦大人失望,这些菜,十道里倒有八道是他平日里喜欢的菜肴,可见吕县丞他们还是颇为用心的。
当然,好菜也是要好酒配的,焦大人这一桌上的是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入口软甜,后劲绵长,又不宜醉人,最是适合文人文绉绉的行酒令,酒酣耳热后指不定就能斗酒诗百篇呢!
相形之下,配给锦衣卫这些英雄好汉的当然是三蒸三晒的番外烈酒。
这些粗汉们自是不耐行什么酒令的,掷色子猜拳这些尽显本性的游戏才是他们的最爱,酩酊大醉之后还有余兴节目,今晚注定是一个迷醉的夜晚。
面对“江泉百姓”如此超规格的盛情,一众锦衣卫都默默地放宽了腰带。
若是不放开了喝,岂不是对不起百姓的一番苦心,对不起天地良心?
一顿寒暄之后,大家开始推杯换盏,忙碌了一整天,纵然是焦大人也是饥肠辘辘,面对的又都是极合口味的美食,加之众士绅的热情,气氛逐渐热络了起来……
当然,若是方唐镜这等吹毛求疵的穷酸在这里,免不了会酸上两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好在这货已经进了大牢,皆大欢喜。
连周县令缺席都没有人注意,更别说新任的王巡检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没有人还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而此时的方唐镜,正在大牢里和王巡检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王巡检神色郑重地退了出来,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之中。
整个江泉县,最孤独的或许就是周县令了,此时他独自一人坐在官衙里喝着苦涩的粗茶。
其实是以茶代酒,因为他面前还摆着一坛散发着酸气的劣酒和一碟卤猪头皮。
劣酒已经见底,忠心不二的长随早先还能陪着他喝上两口,此时早已不胜酒力,鼾声如雷了。
周县令是个非常爱惜羽毛的人,一生做人做官谨小慎微,纵然不能冰清玉洁,却也绝对不会沾上不清白的钱财。
到了现在这个境地,他也已经想通了,官可以不做,但名声却是自己唯一还能守护的东西,那可是要伴随着自己下半辈子的,不容丝毫玷污。
因此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选择了在这里独守。
为的就是要守护帐目,他很怕有人趁夜来这里动手脚,毁了自己一生清白。
夜幕越来越深,漆黑如墨的天幕笼罩下,无数罪恶在滋生。
周县尊的想法是很好的,但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武力值。
也许不是高估了自己的武力值,而是高估了自己的声望值。
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官威,一定是没有宵小敢于作祟的。
再怎么说,他现在还没有被免职,面上还是官,杀官等同于造反,是诛族的大罪。
江泉县治安一向还算良好,应该没有人敢于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讳……吧?
他不是天真,而是无奈,他也曾试着调集衙役值夜,但是没什么鸟用。
人人都把他看成了待罪之身,连表面的客气都免了。
对于他的吩咐,没给他脸色看的就已经算是极有良心的人了。
想要别人听令行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若是被当成了周知县的同党,这笔帐算谁的?
而他唯一能信任的方唐镜也进了大牢,他去送了药,见到的方唐镜已经奄奄一息,哪里还指望得上……
所以他就只能悲壮地一个人独自执行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即便是被贼人暗算而死,也总好过背负骂名而死吧!
……不知过了多久,衙门外传来打更人报更的响声“梆,梆,梆……”
时间已经来到了三更,周县尊从半睡半醒中醒来,已经三更了,再坚持三更就没事了。
周县尊又灌了一口苦茶,又苦又涩,悲愤难以自抑。
就在这时,灯芯猛地一跳,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周县尊一怔,猛地发觉自己身前似乎多出了一道摇曳的影子,整个人顿时毛骨悚然。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觉后脑一痛,整个人又再次倒回到了桌上,仿佛他根本就没有醒过来一般,身边的长随依旧是鼾声如雷。
而在城南的湖心水榭之中,从外面如厕回来的邹典史面带醉意,冲着吕县丞和彭主簿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会意地一笑,大事定矣!
端起了酒杯,三人又开始轮流向两位大人敬酒。
“大人,可有兴致听一听咱们地方小曲‘金玉满堂’?唱曲的可是咱们地方有名的女校书‘小貂蝉’哦!”吕县丞面上带着男人都懂的笑容着问道。
焦大人到底是文官,此时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反倒是侯大人越喝越有精神,听到有女校书唱曲,哪有不听之理,大手一挥道:
“唱什么酸吧啦唧的‘金玉满堂’,咱弟兄们最爱听‘相思十八那个摸’,让那小娘们给咱们来一个。”
这……
吕县丞三人面面相窥,这是高雅会所好不好,能不能文明用语,也显得咱们是高等人。
侯明不耐,铜铃大的眼珠一瞪,三人顿时软了。
好吧,你赢了……
三人正要开口,便在这时,突听外面有人高喊道:
“快看,走水了,县城里走水了,半边天都映红了!”
这一声喊,顿时把众人的酒意喊醒了八分。
众人纷纷抢到凭栏处向外张望。
果然,县城正中心的方向有火光冲天而起,当真是把半边天都映得通红。
所有人都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如此大火,不知已经烧毁多少房屋!烧死多少条人命,这下糟糕了!
这时候,有人发声道:
“那里,好象是县衙方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