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时机成熟,方唐镜从袖里拿出一本奏折,边打开道:“不瞒诸位前辈,小子奏折都快写好了。”
众人聚拢围观,只见上面写得好一手米蒂行草体:
“草民曾闻太祖皇帝有云:贤才,国之宝也,贤才不备,不足以为治。今我清泉县遽逢地震,受灾者众,民生凋蔽,百姓困苦,县虽竭力而不足,民欲自救而无依,凄凄惶惶,呜呼哀哉,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幸有贤达之士散辛苦之资,见义而捐……”
“好文,好字,好文采,不愧是我松江府第一秀才……”
“好一个‘县虽竭力而不足,民欲自救而无依’,寥寥数言道尽我县之无奈穷困,真真大才。”
“最妙者当是‘贤达之士散辛苦之资,见义而捐’,道出了我等的辛酸,我等经商也是千里奔波,赚个辛苦钱而已,真真是见义勇为,这才乐捐的啊!”一个面容削瘦的老者摇头晃脑的赞道。
方唐镜失笑,这都还没开始,你就先来一嗓子哭穷,是不想要这名额了吗?
众商人很快看到后面,却见奏请褒奖贤才一行上面,已经写有一个名字。
正是那最先请到主台的吴静斋老先生。
这个名额大家无可非议,毕竟此老历年多有善举,这次再多少捐一些,名列其中也是应该。
只是,这后面的留空可不多,似乎,好象,只够写几个人的名字吧?
难道说,县里只准备接受不到十人的捐款?
这怎么可以?这里可有近六十名商界头面人物呢?
“请问方师爷,这次县里准备给几人奏报朝廷?”
“九个。”方唐镜回答得十分实诚。
他确实只想给九个名额,物以稀为贵,越是想要又得不到,才是最值钱的,如果人人有份,那是白菜梆子。
“怎的如此之少?”
“九已是数之极,盈满则亏,太多就泛滥了。”方唐镜微笑道:“也显不出捐资之人高洁出尘不是?”
“这……”
众人心道,才给九个名额,还有一个已经让吴静斋占了,剩下八个怕是要真金白银的做过一场才能见真章,真要大出血才能杀出重围了。
方唐镜又道:“其实九个名额小子觉得还是太多,朝廷尊荣何等体面,人多便分薄了,反为不美。”
我去,不能再少了啊,众人顿时就心焦了起来,有一种沉甸甸的紧迫感。
这些人虽是见多识广的老奸商了,却哪里见识过现代经典套路中的“饥饿营销”。
先介绍种种好处,将声势造上天,把所有人胃口吊足,种种期待满满,猫挠般心痒难耐。
然后嘛,便是告知你,本商品限量销售,爱要不要!有的是人抢着要!
这价格嘛,自然是噌噌的火箭般往上涨。
大多数人还在心焦,已经有人付之行动,一个五十许老者挤走方唐镜身前的赵重来,开门见山:
“方师爷,老朽交先五百两,只当定金,不足还可以再添。”
竟被人捷足先登了,那边众人顿时齐齐在心里破口大骂,顿时一窝蜂般涌了上来,把方唐镜围得水泄不通。
方唐镜一看那老者,不就是先前哭穷的老先生吗?
刚要说些什么,众人已七嘴八舌的喊了起来:
“方师爷,我交六百两,也当定金,不够还可以再添。”
“方师爷,我交七百两……”
“方师爷……”
“方师爷……”
短短片刻,已是涨到了八百五十两,定金。
方唐镜只能感慨,怪不得人说“不到北京不知官小,不到江南不知钱少”,江南商贾富甲天下,此言非虚。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时刻,突然有人哈哈大笑,笑声甚是张扬怪异。
众人循声看去,竟是裘员外手上拿着那本奏折,不屑之极的怪笑连连。
有人奇道:“裘员外何故发笑?”
“笑尔等有眼如盲,尽入小人彀中矣!”
众人大怒,你这厮得罪了方小师爷,这乡贤名份铁定是无缘的了,自作自受也就罢了,竟还想搅黄了大伙的好事,可恶!
不过障于裘员外的身份背景,大多数人敢怒不敢言,够份量的也因为跟方唐镜不熟,并不敢肯定方唐镜的能量如何,便默默作壁上观。
一时之间,气氛竟诡异的静了下来。
裘员外面上作大义凛然状,实则早已心里怒极,自己在这江泉地面也算粮商一行的领头人了吧,影响力没得说,并且族叔怎么着也算方面大员,就算县尊当面,对自己也要客气三分。
可偏偏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方唐镜不但没给自己相应的特殊待遇,现在还直接无视了,这对心比天高的他来说,简直就是比杀了他还难以忍受。
但他绝对不是被一时意气冲昏了头脑的蠢货,强忍着怒气,一直在寻找方唐镜的破绽。
果然,机会都是为有准备的人预留的,他终于从奏折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说到底,裘员外还是对这个县办乡贤祠里蕴含的利益动了心,不但是动心,简直是志在必得。
可正因为如此,他之前太过轻视,已经将方唐镜得罪到死,只怕再难化解,这贤才的名头无论如何是落不到自己家族名下的了。
既然无法化解,而且他也不想化解,那么就彻底的搅黄了这件好事。
起码不能让方唐镜主持此事,又或者今日不能产生出乡贤祠的名额。
若是没有了方唐镜从中作梗,只要自己场外运作得当,靠着自己族叔的面子,再捐些不菲的银子,这个名额可谓是十拿九稳的囊中之物。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一时性起的激情犯罪,那么现在的裘员外便是要预谋杀人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要诛的不是方唐镜的肉体,而是他的名声地位。
一个靠名声混饭吃的人,没了名声,简直是生不如死。
所以他直接就把方唐镜定位为“欺骗”了所人有的“小人”。
这两个词一旦坐实在方唐镜头上,只怕方唐镜的“松江第一秀才”立刻就要变成“松江第一奸诈小人”,成为人人唾弃的文人败类。
这就不是方唐镜还能不能在松江士林立足的问题,而是还有没有脸出门的问题了,抹脖子上吊都是洗不掉身上污点的。
方唐镜微微蹙眉,终于正眼看了过去:“这位兄台,你我素日无冤,往日无仇,今日乃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如此指谪在下,想必是有的放矢,在下倒也十分好奇本人是如何的‘欺骗’,又是如何的‘小人’,愿闻其详!”
众人见裘员外三番五次针对方小师爷,都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旧怨。
现在听方小师爷这话,才发现他居然连鼎鼎大名的裘员外都没听过,可见这方小师爷还真是……年轻啊,闭门读书,连怎么招惹了强敌都不清楚,事情要糟!
裘员外背景够硬,行事够辣,手段够狠,人脉够广,可不是刘书办那种只能使下三滥伎俩的胥吏可比。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方小师爷最多算是知自已,而裘员外才是真正的知已又知彼,且是有预谋有针对性的突袭,胜算极大。
大家此时心向方小师爷,都是为他捏着一把汗。